画框
站在教学楼的廊道上,靠着银白色的护栏,距离地面有十几米高,往下望,几乎是以垂直的角度观察地面,这种俯视的角度给我带来一种安全感和优越感。来来往往的人被从垂直方向压缩,仿佛是一团团不规则的圆饼从廊道下方的梯级通道穿进穿出。看得最清楚的是头顶,但这不影响他们在我想象中的形象,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健康的,体弱的,漂亮一些的,普通一些的,都能在心中画出影像,甚至从他们的移动中我能看到他们此时的状态和心思。而我对于他们,却基本是一个不存在的事物,他们只顾看着脚下的地面,勿勿地走眼前的路,不会去注意远方和高处是什么样子。当我垂直向下望的时候,虽然也会害怕,但基本是踏实的,不象有些恐高症患者,他们在高处的惊慌失态会让人觉得夸张而可怜。有时,我也会向上望。上面除了天空,就是教学楼顶部一个大得夸张的圆形镂空装饰,不知道设计师在设计它的时候出于什么目的,在我看来,它即不美观,也不实用,倒象一个巨大的陷阱,想要把我从下面吸进去,吸进它背后灰色的天空里。每次抬头看它,都有一种巨大的眩晕感让我几乎站立不稳,我只有赶紧逃避才能缓解这摇摇欲坠的慌乱。
稍远一点,几棵行道树立在塑胶球场前面的人行道旁。站在廊道上,视线被两边伸出来的教学楼遮挡住,球场和行道树只露出一小段,拥挤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这很象一幅被镶嵌在画框里的油画,空间被限制住,想象却可以向外延伸。行道树树干粗壮,身姿挺拔,树冠被修剪成一个个球形,从我的角度望过去,很象一支支棒棒糖被插在那里。但其中有一棵行道树长得很矮,身子也有些歪,在其它高大的行道树中间它显得很不起眼,被修剪过的枝干让它看上去显得生长不太正常,仿佛有些可怜地萎缩在那里,一副不自信的样子。它是一个弱小者,或许是树龄不长,又或许是营养不足,它长得那么矮小,刚好露在画框的角落里,让人感觉只是一个陪衬,是被画家在觉得画布上少了点什么的时候临时补上去的。大多数时候,我是不会注意到它,因为它不过是一棵树。但偶尔,我会突然变得多愁善感,会对它生出很多怜爱。这时它就变成了一个娇嫩的孩子,跟在母亲身边,身子自然地向母亲倾着,似乎要靠上去,他旁边的大树仿佛也倾向了他。这时的行道树会生动起来,它们不再是画布上没有生命情感的静物,而是充满爱意的。
视线的再远处是塑胶跑道,只露出一截弯道留在画框里,白色的跑道线嵌在橘黄色的塑胶上呈现出一条条优美的弧形曲线,就象健美女子的美妙身姿。站在廊道上,塑胶的刺鼻气味迷漫在我脑海里,不能散去,让我感到窒息。脚底下也仿佛踩着塑胶,柔软而有弹性,却总让人有种不踏实感,我只好把栏杆扶紧并尽可能弯腰扒在拦杆上。清晨和黄昏,很多人在操场上晨练。在我看来,他们都是些不速之客,随意地闯入我的画框,转了一个弯,又闯出去。他们象是预谋好的,闯进来,又闯出去,隔一会再又闯进来,不断循环,不时还有新的闯入者加入。他们有的是独自闯进来,有的是三五成群,结伴闯进来,都脚步匆匆的样子。我在廊道上不能看清他们的脸,但我却知道他们的表情,也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甚至想些什么。那三五成群的年长一些的男人,他们一定在说中美贸易摩擦,或是楼市、股市行情,抑或是如何收复台湾岛,接下来他们该谈到打黑除恶,然后话题转到身边,谁升职了、谁被抓了,工资什么时候涨,领导什么时候换。他们中那个胖忽忽的走在中间的男人,不时地将头一会儿侧向左边,一会儿又侧向右边,手也不时地抬一下,我想他是一位领导者,他脑子里总装着很多别人不知道的消息,能找出话题,总结看法。虽然不能看清他的脸,但我感到他的自信和旁若无人,这从他的走路姿势就能看得出。至于其他人,大都跟他挨得很紧,应该是在认真倾听、附和,但也有一个离得稍远一些,显得有些陌生而隔阂。在他们不远处,有三个一起走着的女人,身材都有些雍肿,她们走得很快,步伐和发福的身材看上去不太协调。她们在谈论身上的“游泳圈”,在自嘲身体上某一部位的缺陷,在羡慕她们的某位邻居身材保持得如何好,虽然她们带着些酸酸的醋意,但她们尽量保持语气的中肯。她们的话题多到说不尽,从体型到护肤,从服饰到菜蓝,从邻居到同事,从孩子到老公,她们甚至会为昨夜麻将的一副好牌没有开胡而懊恼很久,不停地唠叼,象祥林嫂失去了她的孩子。她们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候我会看到她们中某一个突然抱住旁边的人大笑起来,而令一个则笑着佯怒地躲她、捶她,她们那一定是在说些能令年轻人脸红的荤话,不过她们却全然不会顾忌。就在她们要走出画框的时候,两名年轻一些的女子从画框外面闯进来,她们的出现让我眼前一亮,振作起来。我的眼晴随着她们的身体在移动,她们仿佛也感到有一双眼晴在盯着自己,走路越发轻盈婀娜,飘逸的秀发随着规律的步伐摆动起来,撩拔着人的心弦,曼妙的背影在紧身运动服的包裹下愈发性感,我不舍地盯着她们逐渐消失在画框外,期待她们再次闯进来。就在我等待的那一刻,画框里又进来并肩走着的一对男女,他们靠得很近,不时地相互对望着交流,身体也会在有意无意间偶尔触碰到一起。操场上还有独自煅炼的人,在我看来他们显得有些孤单。他们的煅炼姿态也各不相同,有甩着手快步走的,有高举着手走着的,有倒着走并不断地挥动双手击着掌的,有匆匆地跑过去的。当然也有迈着稳定的步子旁若无人地走着的,但只有在跑道上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他才会引起我的注意。我在看那个双手高举着走的人时总是忍不住想起那部抗日剧《举起手来》。于是在他完全背对着我的时候,我会在心里比划着对他喊“举起手来”,他仿佛也象听到一样,手举得更高。
画框的最上边是操场外的一片居民楼,我脑海中能看见楼那边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也能听见街上来往着的汽车的嘈杂喇叭声,我还能听见那居民楼里家家户户的锅碗瓢盆声。我站在廊道上,看着我的画框,单调的生活就这样被一件件偶然的发现所打破,生活不过是一些寻常而琐碎的片段,正如我画框中的景物,不时变幻着熟悉的内容,我生活在其中,自寻着乐趣和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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