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当无情,二十多年来我只用心对待过三只动物。一只羊、一只狗、一只猫。懵懂纯真的童年我爱它们胜过朋友,即便以后有了孩子,也再无可能拥有同等的耐心。追忆往昔,不可避免的总会先想到它们。于是我觉得我应当把心之所想全部写出来。首先,我要写阿紫,唯有用第一人称才能写时不落泪的阿紫。
我叫阿紫。既不是天龙八部里专情率性的阿紫,亦不是悟空传里爱憎分明的阿紫,我只是一只羊,芸芸众生中最为与众不同的小母羊。只因模样极其端正,毛色亮白而又略带紫色,我便轻而易举地得了这样一个极易混淆视听的女人名字。
作为一只羊,我得明白我的使命是什么。大多数模样不怎么样的公羊成年之后都逃脱不了被宰的命运,无论是被屠户杀完卖掉最终摆上餐桌、还是被还愿的人当做祭品摆上供桌,总之被捆着四肢扔在车上拉走的那一刻,便再无生还的可能。只有极少数模样俊朗身体强健的公羊才能拥有继续活着的权利,然而这种权利仍旧不能庇佑它获得寿终正寝的资格,待到年老色弛、待到被索取得再无能量可以释放,它的灵魂便也可以携带着生命一并离开这世上。在这之前,早有新一代的健壮继承了它的名字,一并延续着它的使命。所幸我是母羊,繁衍生息便是我的责任。我会哺育一代又一代的生命,为主人带去有限却也可观的价值。站在高高的山顶之上,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模样。我的后代定然个个生得漂亮。即便是公羊,我亦笃定它能拥有与我相差无几的寿命。我刻意不去想自己最终的归宿,此刻正是风光无限,想那些作甚。
有时我会庆幸我不是人类,否则一定会被冠上个克母的名号。母亲是在即将临盆之际被主人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很多人不理解,毕竟母亲当时已经老得不能再老,挺着个摇摇欲坠的大肚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能顺利生产的样子,更别抱一丝可以迎来靓丽小羊崽的期盼。然而正是这样一幅老态龙钟的躯壳,却极具使命感地孕育出了三条生命。在所剩无几的羊生里,它再一次彰显了母羊应有的价值。当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弥留之际它只来得及看上一眼耗尽所有精力换来的新生,之后便缓慢地、安详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卑微了一生,它终于可以骄傲着心安理得地沉睡了。
憧憬着、期盼着、用力地睁开眼睛,目光所及之处一切都是崭新而又明亮的。由远及近,直至望见倒在地上的母亲。蓦然间,整个世界都弥漫着无边的血色。我们尚且不懂分离,却已然经历了死别。这一别,便再无重逢之日。
我无意追寻母亲的去处,自然,灵魂可以回归故里,躯壳难以入土为安。然而最终我还是知道了。即便母亲经历过一代又一代的更迭,竭尽全力地履行职责、创造收益。但对于人类来讲,一切都是理所应当。我们是牲畜,于是一开始便毫无公平可言。你饲我以养料,我报你以血肉,这是规矩。母亲最终是以极其低廉的价格被售卖给了屠户,纵然肉体从量上来讲所差无几,但质已经大打折扣。至于母亲会历经何种途径经过何种处理进入何等人的口中,而后是否会引发疾病,会引发何种疾病,这些自然不在主人的考虑范围之内。总之,死去的母亲最后一次展现了它的价值,尽管微薄。
母亲死后,我们兄妹三个的生存便成了最大的问题。历经千辛万险来到世上,我们渴望活着,主人更是用尽各种方法谨防我们饿死。起初,主人在羊群里寻觅其他生产过的母羊,蒙上母羊的眼睛之后我们赶紧趁着这个间隙猛嘬几口。然而不出几秒,我们立即被识破。母羊嗅到了身下陌生的气味,便竭尽全力挣扎个不依不饶。谁说牲畜愚笨,我们分明也知道这亲疏远近。尝试了无数次,先后换过无数只母羊,眼看着我们日益消瘦,主人只能绞尽脑汁思虑新的方法。
也是这时,我遇见了羊生中最重要的人。主人为了留住我们,不惜买回三只奶瓶、几袋奶粉,加以稠面汤辅助代替羊奶。一开始是主人一日几次地喂养我们,后来便换了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每天,我只能在早中晚看到她三次,每次都是端着盛满食物的奶瓶,欢天喜地地雀跃着朝我们大步跑来。这一喂,便是两个月。待我们可以随着羊群漫山遍野地奔跑时,我仍旧期待着与她重聚的时刻,我自信她亦如。打从她惊奇地发现我能跟着她的指令做出相应的动作之后,我便成了整个羊群中唯一拥有不被转卖这一殊荣的羊。她告诉我她已经拿出了积攒的所有压岁钱交于爷爷,买断了我的所有权。我不像小主人那般无邪烂漫,我表达爱的方式只是在她放学之后飞速跳向她身边。
初秋,目睹过两个哥哥被按在石板上绝种之后,我亦按部就班地怀孕了。我半是欣喜,半是忧虑。喜的是我们势单力薄的羊族终于可以迎来新的成员,同时又忍不住对未曾经历却又即将到来的分娩感到恐惧。短短不到一年时间,我们兄妹三个都已至少年,而小主人还是起初的样子,唯一不同的就是羊角辫梳成了高马尾。即便我已经过了需要被喂奶的年龄,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到我与小主人之间的感情。
小主人生日是在新年,因此,她与我都无比盼望我的小羊崽也能降临在同一天。即便秋冬交际山里就已经少了很多吃食,麦子周围也都被密密麻麻地洒过了农药,但仰仗着小主人与肚子的庇护,我依然丰满得像是在春天里。
临近年关,人们都欢喜热闹着忙进忙出。是夜,主人一家刚刚睡下,我的肚子便开始涌现翻江倒海般的疼痛,期间还伴随着阵阵下坠。即便再无经验,凭着不傻的羊脑袋也能知晓这是怎么回事,于是我扯开喉咙放声叫唤。很快,主人便带着老伴赶了过来。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小主人没来,想必此刻正是梦里酣睡之时。也罢,待到第二天醒来,给她一个惊喜!
在主人期盼而又担忧的目光里,我痛得歇斯底里,依然竭尽全力。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久,分娩仍在继续。我能觉察到骨与肉和身体分离的撕扯,却始终不见落地的新生。原来我调皮的小羊崽先伸出来一只羊蹄探寻世界,这于我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主人迈着急匆匆的脚步,头也不回地出去了,没一会儿就带回一个穿黑袍的男人。在这个瞬间,我们都以为我有救了。他先是拉着羊蹄缓缓地将其推进我的肚子里,而后探入其中好一阵摸索。完事之后甚至还洋洋自得着打了个响指,然而这次出来的依然是羊蹄。大概是小羊崽的任性亵渎了他的广大神通,他不再用手,而是换了一根让我望而生畏的长铁丝。隐隐约约中,我瞧见主人试图阻拦,踌躇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放任他为所欲为。铁丝进入之后,我能感受到的便只是无边的冰冷,疼痛到了极限已然被磨灭。一下、两下,伸缩抽动间五脏六腑都已被捣碎。而那尚未来得及看上一眼世界的小羊崽,我亦察觉不到了。它渐渐没了心跳,至于我,迷失在血红色的海洋里,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分娩始于深夜,终于凌晨。即便不是善始善终,一切也都已结束。其实我们都明白,我再无生还的可能性。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主人还是把我拉到了镇上的兽医院。死羊当做活羊医,就当是走走程序吧。兽医机械地划开了我的肚子。暴露在外的,除却纠缠不清的内脏,还有被铁丝钩成五段的小羊崽。看到这些,喜怒不形于色的主人竟没忍住流下了眼泪。如果意外没有降临,你们看到的该会是一只多么漂亮的黑头小羊崽啊!即便被血迹污染了裸露在外的皮毛,它的身子依然白得像雪。可惜没有如果,它注定只能成为开在雪地里的黑色梅花。而我这短短的羊生中,因为它来过,也算是趋于完整。唯一令我觉得遗憾的,便是再不能看上小主人最后一眼。对小羊崽满怀期待的她,醒来看到这血淋淋的场面,一定会忍不住难过吧。
我想太美的事物与生俱来一定带有罪恶。偌大的羊群里,我是唯一一只被主人一家当做家庭成员的羊,也是唯一一只死后得以入土为安的羊。除却煎熬的分娩,我这一生太过顺风顺水,于是天妒红颜,我只能薄命。我存活于世的时间并不多,可得到的,却一点儿都不少。
我叫阿紫,芸芸众生中,我只是一只羊;渺渺尘埃里,我却是一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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