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爱

作者: 三分笔 | 来源:发表于2019-11-20 16:08 被阅读0次

    夜深,无眠,隔窗静听后院半园竹风,清寒入心。

    寝不成寐的我,在冷涩的清醒间,枯睁着眼欲将浓黑望穿。然忘穿的黑仍是一片虚空的黑。

    无尽的游思,在望不尽的黑中悉数漫散,犹如夕阳下的潮汐,波澜翻涌将旧事回拍至岸。

    前些年对思乡类的话题并无太多感触,近些年却常在俱静的夜里时时牵念,偶尔还需落上些泪。

    我常回想着些陈年零碎的事。想着夙夜未眠的母亲,一针一线纳的鞋底;想着熬了一夜的她,将旧衣拼成新服;想着成夜难好眠的她,一边抱着因奶水不足而哭的弟弟,一边轻拍着我哄我入睡………

    想着父亲将锅盔,用嘴啃成老牛、母鸡、老虎……的样,骗我们多吃;想着他用木头钉成的小车、做成的宝剑……和每次回来带给我们的一把熟花生…

    诸多旧事,如台上僵硬的影戏,一幕一幕牵强拼凑地演绎,演着绎着他们老了我长大了。于是一头扎进繁华忙碌的都市,将他们远远地抛舍在故旧的家园,任蛛丝般的念将他们寸寸缠绕。

    二十几载的异地他乡,我早已变了乡音,也改了乡味。但心底的思念却才在近年来,发酵得深浓些。

    想来人生的故土之情,唯有历经半生风雪的掩埋后,方能显散出它如酒般,的辛辣浓烈。的有些思念,埋得越久藏得越深,便就成了酒,看之淡然如水,饮之却浓烈辛辣。

    也可能是年纪大了的人,就会越来越念旧;也可能是家中的老父看母真的是老了,曾经踔厉风发即使病中依然屹立不倒的金刚不败之躯,已溃然衰败的向岁月低了头。

    朝升夕落的岁月将他们,一寸寸烘烤成枯败的衰草。于是日复一日的他们成了医院的常客,需要时时修葺。

    疲马恋旧秣、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乌鸦反哺、羊羔跪乳…… 自然界那些不高级的生灵也都有着思乡、报恩的深情。何况人乎?

    而我这个总在天边,不得承孝膝下的“孩子”,唯在失眠的长夜,才将那些逃避不出的愧责,深深饱尝。

    深深的愧责和着忧虑的惦念,犹如破空而来的利刃将躺在黑夜下的心,划出一道惨白。

    我不知远在千里的他们,在这寒寂的夜可曾安歇?可曾又腰痛辗转?胃疼难捱?……

    前些年我奔波劳碌着自己的事业、理想、生活,不得松懈停歇的压力,使得日渐粗糙的心,无暇思念些什么。 这几年生活渐渐安稳,年岁也慢慢大了,却又多了许多放不下的责任和牵绊。

    这大概就是人到中年,上养老,小顾小,忠孝难两全、进退不能的无奈悲哀。

    当年异地求学、后又辗转漂泊,接着就远嫁了他乡,我一步一步不回头地远离了他们。于是此后的余生,便都成了他们惦在心尖,隐隐久盼的奢望。

    而那些云山万里,孑然奋斗的日子身后,无不暗藏着他们日夜无声的牵挂和系念。

    他们担着心,盼着,念着…却只默默驻守在我遥远的身后,为我备留着一间干净的空屋,不问归期。

    时至中年方才领悟:原父母就是那熠熠星空中无言的神,只为守护。

    家中的每个房间,都遍布着我的相框。来人时,他们就顺手拿起一个,告诉别人:“这是我女儿,她现在在江苏、浙江都有房子……过得很好……很孝顺……”。

    别人听了,顺着他们说着些迎合的客套话。而这些有关于我的客套话,却是他们实在喜欢听的。

    可这些客套话的因由,又有多少是出自了他们的口,一字一句传递出去的?

    相框中,父母选照的唯一审美标准,就是看我笑着没。我曾多次抗议某些照笑得太丑,却依然改变不了他们执拗的审美。

    母亲总念叨着:“利,你照相就是笑着最好看…,你看,笑着得多好…”父亲也拥护地补充着:“照相就要笑的……谁照相不笑的……”

    是啊,这是寄栖于他们心底最好的美——我灿烂的笑。 我笑得越开心,越灿烂,他们就看着越美。即使我闭眼露齿,他们都觉得最是好看。

    这些年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才渐渐明白过来,原来每个父母眼中,孩子最美的一瞬,便就是他们开心地笑。这笑是父母心头最入骨的暖,是象征孩子快乐、幸福的暗号。

    父母房间的抽屉里,永远珍藏着有关于我的许多旧物。儿时老旧的照片,上学时的奖状、证书,以及我写给他们的一封封家书… 满满一屉的旧物,是他们悉心的典藏。

    也是那些他们想我的日子里,不用打扰我就能尽情回忆、慢慢品念的凭借。

    二十几载的聚少离多,一年一次的匆忙团圆已算奢侈。所以手机是我们最主要的“团聚”工具。

    每次与他们联系,他们都尽可能的要与我视频。镜头那端不一定会出现他们的脸,但我的脸却是需完完整整得,让他们都看全的。

    他们仔细地对我从头到脚点评,“嗯,今天这套衣服穿的还挺精神……人好像比上一段时间瘦了,做事别老太拼了……要注意休息、按时吃饭………”

    他们一样一样地絮叨着,我一句一句应着。

    为了人母我才更加懂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古训是何其的有理。

    我的一发一肤,是饱蘸他们心血的恩赐;我的点滴成长是饱含他们辛劳、悉心扶育的给予。

    他们比我更珍爱、顾惜这件凝聚、渗透着他们倾尽生命养育而成的“人”。

    是以我的点滴损伤,他们都比我有着更加敏锐、深刻的切肤之痛;我的每一次受挫,他们都有着恨不能代我受过的懊恨。

    这便就是父母之爱,如树如伞、如烛如蚕,世间至爱莫过于甚。

    是以我常觉得,如何衡量一个人是否成熟。也许衡量的标准很多,但这些年于我来说却越来越觉得,成熟的表现不过是,越来越深恋故土,越来越深感愧爱父母。

    每次通话,关于他们的身体状况,他们从不主动提及。只是一味一桩一件地问着我的近况。问完了我的,又会问些有关我孩子、丈夫和公婆的情况。

    “豆豆最近学习怎么样?有没有长高?……承德工作还忙不忙……,你婆婆出院了没?公公腰腿好些没……” 一一都问答全了,我才有机会,问些他们身体或家里情况之类的话。

    当然得到的大多数回答,都是了无意义的:“都好着,你包操心,把你自己照顾好,我们能吃能喝得……” 对于这样敷衍的欺骗,我心知肚明却也从不说破。

    接着我们就像聚膝一堂的样子,聊着些生活中琐碎的家长里短。大多都是我说,他们听。他们津津有味地听着、不厌其烦地问着,不想放过我生活中每一个历经的点滴。

    也许唯有世间最是无私、深情的爱,才能一辈子都乐此不疲,喜欢网罗收集尽,你生活中所有不足挂齿的支离琐碎。

    聊到最后,他们最多的感慨就是:“哎!可惜就是离家太远了……” 是啊,这样的饮憾他们说了二十几年,当然以后还要继续的。通话中,我们向来只谈琐碎,关于思念的话,我们彼此谁也不提。

    前几日,一向不在我面前提及生死的母亲,突然心血来潮打来电话,说:“利,妈要好好地活到90岁以上。”

    不明所以的我,起身站在窗边笑着应她:“我希望你和爸,都能长命百岁。活到豆豆的孩子都结婚的那一天…”

    她接着道:“你可别以为,妈是为了自己长寿才活那么久的。”

    我疑惑地“嗯?”了声。

    她继续道:“等妈活到了90多,你也就70多了,你孙子也就大了,那时你就没事了,妈就能好好陪你住……”

    心渐渐被她那念念叨叨,近乎“幼稚”的想法慢慢击碎。

    她依在念叨:“你没有女儿、离家又远,朋友也少……”

    我低头用手,迅速将瞬间溢出眼眶的泪抹去。

    又好笑、又心疼地应她:“好,那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等我老…”

    挂完电话 ,我急急坐回桌前,扶摘下眼镜,任泪湿了满面……

    原来这就是母亲对长寿的渴望。 龙应台说:“天下所有的爱,都是以相聚相守为目的,唯有父母之爱除外。”

    所以我的母亲,选择了用长寿去默默继续等待。等待着能与这个自小便离开家门的闺女,能有最后的陪伴。

    多么质朴却饱含着漫长等待的愿想。路,却又何其凶险、缥缈……

    也许人世的心间至苦,莫过于骨肉的长久分离之苦。

    我不知,多少个深夜里,他们会不会摩挲着我的旧物,看着我的旧家书,暗暗垂泪。

    可能这就是世间父母,最是惨烈的局。情深爱浓,却久久分别。

    而儿女的长大,无疑就是一场场无声的离别。我们不再像小时那样,喜欢依偎在他们的怀抱,咿咿呀呀地说些幼稚却动人的情话;不再嗷嗷待哺,以他们为天地中心。

    求学、工作、结婚、生子…一次、一次都是,渐渐抽身的疏远。

    而耗尽一生心血的他们,拖着苍老垂立在我们离别的身后,仍为我们遥遥吞吐着牵挂守候的情思。撒着不拖累、不麻烦的谎。

    所以佛说,世间父母皆佛陀。

    我掩着悲伤,想着父母心中该都藏着无声的悲凉。他们熬尽烛光,吐尽华丝予子女付尽深恩,人生晚年却又需用无尽的隐来忍爱。

    而子女则必得,以他们的衰败或旦夕的离别,方能深刻解读出,鲜血淋漓的懊悔。

    何其繁华的爱,又何其落寞的局!

    当我悲凉地自认为看透了,这种带着伟大不公的爱时,却在他们望眼欲穿的眼中,解读出“爱儿无悔”的神圣。

    许久之后,我平复了心情,想着这几天要抽空回家看看他们。于是仓促的安排好行程。

    次日便踏上了回乡的归程。 因临时订的机票,所以只买到了晚上的航班,要凌晨才能到家。

    出发时,我让他们不必等先睡。 可等我刚到家门,送我的出租车还没停稳时,就见披着大衣的父亲,早已候在了院门口。

    家中的灯,在他身后通明地亮着。在初冬全村都默然幽黑的冷夜,这光犹如遥遥归途中引航澄亮的心灯。

    司机熄火刚下车,父亲便上前与我抢着给司机付车费。还是司机一面主动地收了我的钱,一边走到后备箱,拿出我的行李递给父亲,笑着说:“年轻人正赚钱着呢,你就别和孩子争了…。”

    父亲笑着,接过了我的行李放在地上,难掩喜悦地从外套内兜里拿出了一盒香烟,抽了一根,笑着递给师傅,道:“谢谢啦!…辛苦了啊………”

    司机一边回谢着父亲,一边点上那支烟,上车发动后隔窗摇手而去。

    父亲转身拉着我的行李,一面笑呵呵地问我:“咋样?路上累不?”

    我说:“不累,一路上就光座着,又不动。”

    说话间,我才发现家门口,那对只过年时才通电的灯笼亮着,我知这是一向省电的他们在为我迎接。

    父亲接着笑骂道:“狗日的,说回来,就真的回来了…啊…”

    我跟在他身后,听着他开心地笑骂,进了家门。

    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里匆匆出来,她的眼神、脚步都掩着藏不住的喜悦,上前一把拢着我的身子,摸牵着我的手。

    只一眼,她就在与我牵手的一瞬,泪水盈了满眶。

    我勉强地挤着笑脸看她,喊了声:“妈!我回来了……”

    她低着头:“嗯。”了一声,然后一面用围裙下摆的一角,拭着已冲留出来的泪,忍着抖动着委屈的嘴,又挤出了句: “又瘦了……”

    我抬头忍着酸涩的眼,角,

    放好行礼后,我在他们地簇拥下进了厨房。一桌子还冒着热气的菜,都是我以前喜欢吃的。母亲忙着给我拿碗拿筷,父亲依在门框对我说:“肯定饿了,赶紧吃,都是你爱吃的。”

    母亲递给我碗筷后,便陪着坐在我身边说:“趁热吃,都是妈烧的,尝尝味道好不好?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不饿的我,在他们殷殷地注视下,享用着这凌晨2点30分,被他们围看的晚餐。

    母亲一会张罗着给我重新拿碗盛汤、一会给我夹菜、一会让我小心慢点吃…门框边的父亲,时不时指着这个,点着那个,让我吃。

    他们殷勤地张罗、悉心地指导着我吃饭,似乎想将这满满一桌子的美食,都让我吃尽了,才能看够我吃饭的样子。

    其实我知道,这一口口张罗、指点的饭菜,是他们对我爱不够的深恩。

    相聚的日子平淡如水。白日间我一边陪着他们聊天,一边帮忙做着些家务事,收拾收拾屋子,扫扫地,摘摘菜,洗些锅碗、晾晒些被褥、衣服…

    偶尔陪他们去田间地头转转,听他们说着些自家庄稼地里的事。父亲指着一大片绿色的田说:“利,你看这一片地都是咱家地。”这时一手负背的他,就像是在给我指着,他这一生打下的江山。

    接着他又道:“这一地的麦,等到明年就又可以一亩收个700-800斤了。也不要人割,割麦机直接到地里,一割马上就又有收麦的人来,直接过称后就给钱拉走了。一点都不要人忙。所以我和你妈有钱,也不花什么钱,你不要一天到晚的给我们胡给乱花的。”

    这时母亲也开始了她的补充:“你看地里又有庄稼,我们院子里又有菜,还养着鸡,一天到晚都吃不完,用不完,衣服也多得穿不完,生活上还需要花啥钱?”

    我听着他们的话,也不忍反驳,便笑着答他们说:“是啊,你们现在是,有田、有地的土豪呢!”

    父亲听后响朗地笑着,说:“哈哈…!咋可不!我们可比以前的土豪,活得还滋润呢。”

    空旷田野的风,带着淡淡的泥腥味和着一望无际麦田的青香。抚摸着父亲两鬓斑白的发,犹如岁月怜惜的手。

    回来的路上,母亲幽默地和我说:“你娃没我娃好看。”

    我楞了一下,才笑着反应过来,说:“我娃比你娃可爱。”

    她又笑着不服气的和我说:“你娃没我娃孝顺。”

    我说:“等我娃将来长大了,就送他来西安上大学,你们好好教育他……”

    父亲背着双手,像开路的镖师走在我们前头,偶尔转头看着我笑。

    晚上我们一起忙着晚饭,然后围坐在一起说话到深夜。他们的身体,在我难得独自归来的这段时间,没有病痛。

    但离别的时候很快就到。他们像蚂蚁搬家一般,一点一点偷偷地将我的行李箱,充塞得满满鼓鼓,拉链近乎都要拉不上了,但他们仍觉得还没带够、带齐。

    于是又自作主张的给我重新打了一个包。带的东西五花八门,有:烫好的油泼辣子、儿时中秋才吃的坨坨馍、母亲连夜摊好的煎饼、关中特色的卤牛肉、炸肉丸、柿饼、大王熏醋…自家树上的核桃、红枣、地里今年收成的小花生、许多双绣花的鞋垫…还有一小瓶不起眼的乡土。”

    这乡土是父母担心长久离乡的我,万一身体不适时的土办法。

    但每当我看着这些乡土时,就不由想起《西游记》中,唐王送别唐僧时予唐僧杯中,捻了一抹土后说的话:“……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 心头分外难言愧疚。

    但恨不得把家都搬空,给我的他们并不知这个典故。

    我看着这些形形色色的东西,实在无奈亦汗颜。他们不懂,其实他们最想让我带走的,并不是这些零碎杂乱的东西,而是他们那满满一腔舍不得我走,又不能挽留的爱。

    挽留我的话,他们从没对我说过一句,也从不问我下次归期。

    每一次送别,我总想让他们呆在家,不要去送我。固执的他们总坚定地陪我到安检口,痴痴地望看着我到最后。

    临别时,我捏着攥紧成拳的手,总不敢回头看他们。我深知回头不难,却知深皱的眉早已盛不住一丝悲哀,紧闭地嘴也早已不能说出一句告别的话。

    是以我挺直着脊梁,在他们眼中像出征的英雄,一步一步、足音铿锵,迈出他们粘连不舍的视线。此后就又是一场,抚摸不到的对岸天涯。

    他们唯有撑着不舍,看着只给他们如松般挺立背影的我。在我一步一步,不回、不退地步伐中,一点、一点体悟着撕心裂肺的割舍,即使泪溃满面,依旧强撑着看完我最后的一个转身。

    我常在转身的一瞬,看着人群中捂着嘴颤抖的母亲,在极力抑制着抽泣。那抽泣中有一种无法言语的痛,父亲黯然无措,直直地站着望我。

    我常想一个转身,就扑到他们的怀中,大哭一场……但脚下的路,已麻木地带着将呼吸都,几近秉住的我,入了登机甬道。

    我知道他们的哭啼、悲哀,并不为使我挽留。只是离别的愁,太过恣意让他们割舍得太疼。

    我上了飞机,因是半夜的商务舱,旁边并无他人,于是我快速坐下,迅速地打开了扶手内的小桌板,扑爬了上去。

    压抑地泪,汹涌地流着……空姐体贴地为我,拉上了过道的帘子。

    我没有人前狂歌当哭的勇气,但抑制崩溃的情绪,迫使得我不得不敷面饮泪。

    少顷过后,我平复了心情,从随身包内取出笔和本子,沉腕疾书:

    “如梦令.送别
    哽泪离人相送,
    犹似残花秋痛,
    片片恨如风,
    举酒数杯端赠,
    珍重,珍重,
    离别更是伤重。”
    词末,唯愿他们珍重、珍重,再珍重!

    二十几载分离的日子,他们从未告诉过我,他们是如何思念我的。

    我却在每次离别中,从他们痴痴不舍、艰难克制的目送眼神里,体味到他们的爱,是如何深沉且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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