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两只公狗,正为争夺同一只母狗的交配权啃啮厮杀,大婶瞪着发红的双眼,顺手操起一根长棍,跑过去,朝狗群一阵乱打。
我的眼眶湿润了,心突然无限悲痛起来。难道这就是我所要接近的真相?
“到河埠的下车了。”女售票员响亮地叫道。
“到了吗?”胡因说。
“还得走两公里的山路才到呢?”那位抓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好心地说。
下了车,胡茵一个劲地赞叹沟渠里的水很清澈、草绿得像蘸了汁、还有田野里新翻的泥土香。她指着田里的庄稼不断询问我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这位城里来的姑娘,走在沾满花草味的田埂上,五谷不分,胸襟却荡漾得如春光十里。
幸有行人指路,我们才不至于在群山环抱的村庄里迷路。
“大婶,请问徐放住哪里啊?”我向迎面走过来的一位中年妇女问道。
“你们是?”她上下打量着我们好一会儿才说。
“徐放的同学呢。”胡因迫不及待地插嘴道。
“哦,徐放的同学。”她表现出相当的惊喜——脸上堆满了笑容,声音也热情起来:“我是徐放的大婶,我带你们去。”
“大婶,你好。”胡因礼貌地叫了声。
“女孩子啊,太早把自己嫁出去不是好事。”她看了胡因一眼说,不过,话里没有告诫胡因的意思,因为她的眼神流露了对自身的惋惜。
确切,当她一转身,她就自怜自艾地表达了对生活的不满——她说她高中毕业就嫁人了,在村子里也算是文化人了,可现在沦落到什么地步,早上一起床,就有忙不完的家务,烧火做饭、煮猪食、喂鸡喂猪、提一大桶衣服去洗,做完这些事,大半天的光阴就耗没了。下午会去一个小粉厂做工,每个月赚上几百块小钱,没多大干头。不过,她又叹息她是粉厂的零工,只有厂里忙才叫她去,如果一年到头有事做,也能赚上几千块。她真受不了现在的样子。
她边说边把我们领进一个院子。院子里有块地,种了蔬菜,一些蔓藤类的果蔬叶子爬满竹棚。房屋很低。两株桃树高过房顶,偶有残叶落下。青瓦屋檐下,农用工具靠着墙壁,一只大黄狗在一旁趴着睡了。
“庆青,庆青,来客人了。”她看见院子里面空无一人,于是朝着屋子的方向喊道。
“人呢?哪像过日子的人,一天到晚都不着家。”屋里也没什么动静,她埋怨起来。
她搬了一条长凳放到我们跟前,再用身上的花围裙擦了几下凳面,招呼我们座下。
“先等等吧。可能过一会儿,他爸爸就回来了。”她也找了张长凳,与我们相向而坐。
她真是一位喜欢聊而且很能聊的大婶,因为当她的屁股一挨到凳子,她的画匣子就犹如决堤的河坝,滔滔激流,势不可挡。她像讲长篇故事一样,述说徐放家里的陈年往事,而且她对细节的描述,绘声绘色,使我倍感身临其境。
胡因像个大家闺秀似的,在一旁表现得彬彬有礼。
她说:“庆青,徐放的父亲,一个秋天的傍晚,推着一辆破板车出现在村口。他走路大摇大摆的神态,还不是想告诉所有的乡里乡亲,他庆青的单身状态在二十三岁的一天宣告结束,他是堂堂正正有家室的人了。 那个肚子高高隆起的女人,幸福地躺在板车里软软的棉絮上。她叫金桔,徐放的母亲,一位从外地来的姑娘,不仅长得漂亮,而且人缘极好,我到底是想不通,她为什么心甘情愿地嫁给了庆青?”
“大概是相中了庆青能写一手好毛笔字吧。每到过年,或什么红喜事、白喜事的,方圆几里的人都托些熟人要他写上几幅对联。人民公社大食堂修缮的时候,政府还请他去写字了呢。”她继续自言自语道。
“可写字能当饭吃吗?还不是既救不了父亲,又逼疯了老婆。”
“什么啊?”胡因愕然地说。
她看都没看胡因一眼,看样子是完全沉醉在自己的叙述中。
“庆青的父亲,也是我那死鬼的父亲,真倒霉,1974年6月被斗死了。庆青他真是个窝囊废,自己的父亲被五花大绑地捆在电线杆上,四肢都勒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天气太热了,热得狗都不愿喘气。父亲光着脚板,踩在火辣辣的地面上,全身上下的汗珠滚滚落下,嘴唇上的血痕纵横交错,干如裂柴。那伙不得好死的穿绿军服的人,凶神恶煞地围成一个圈,其中一个人还挥着烟管,重重地敲击父亲的脑袋,逼迫父亲交出家里所有的家财。他站都不敢站出来,像龟孙子一样躲藏在槐树下,只远远地看着,像看别人一样,站出来说说理怕啥呀。他家在几年前的一次清洗中已空徒四壁了,就连那把洋气一点的睡椅也被掠走了。那些人啊,怎么不早死一点,就晓得对人家的家财牵肠挂肚,他们以为,父亲肯定在某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把金银宝财藏在某个深不可测的地窖里。”
“他说他当时攥紧了双拳,眼珠子愤怒得快要滚出来似的,真想冲出去,跟那些家伙来场你死我活的搏斗。但是他只是想啊,最后不还是没冲出去,这不是胆小怕事,谎话连篇,这不是放马后炮吗?这样的话,谁不会说。”
“当这伙熟悉却狰狞的面孔问不出个名堂,气急败坏像鸟兽散去,他才快速从田里扯下一片芋头叶子,从沟渠里舀了些水,也顾不上干不干净,像捧着大包救命的汤药,朝父亲飞奔而去。但父亲已经虚脱了,软得像一块烂泥。水救不了他,水只能延续他几天的生命。庆青给父亲松了绑,把父亲搂在怀里。他们都没有流泪。他背起父亲,朝家的方向走去。 ”
“几天后的清晨,在一张时光久远的竹床上,父亲脸色惨白,他从牙缝里吃力地挤出几个字,他用生命中最后的力量呼喊着庆青。庆青从房里仓皇地跑出来,只见父亲嘴里的鲜血喷涌而出,顷刻间,眼睛瞪得像死鱼的眼睛一样,鼓鼓地盯着屋顶。他永远地告别了人间。父亲的死像一只蚂蚁被踩死一样,无声无息,他甚至比不上庄稼地里一头蔫死的植物。”
“他是被活活得气死的,他承受不了生命中的凌虐与屈辱。人把自尊看得过重,不是什么好事。”
“谁又在嚼舌根子啊!烂掉你的嘴巴!打你到阴曹地府见阎王去。”院子外传来一阵歹毒的骂声。
我和胡因感到情况不妙,心神不安地站起身。
“别怕。”她说。
“就知道是你,一张嘴巴整天操别人家的心,也不知廉耻。”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子怒气冲冲地冲进了院子。
“谁说是别人家,庆亲不是我自家兄弟吗?你才是外人呢?臭不要脸的,你跟庆青领结婚证了吗?不敢吧。你倒是光天化日插到我们家了。你不就是见财起心,看到庆亲这几年养鱼赚了几个钱,才勾搭上他。”
“好啊,你能干,你们是自家人,我不是,那你去管管金桔啊,去啊,她天天装疯卖傻的,你为什么不操一点心呢?”
“金桔,金桔人呢?”
“你去找啊?我怎么会知道?不是说徐放的同学来了,正好。叫他们捎个信,告诉徐放,他妈疯了。这破事我管不了。”她边说边迈出院门,脚步走得轻盈,看样子如获释重。
我们也跟着出了门,大概是想知道金桔阿姨的下落吧。
屋外两只公狗,正为争夺同一只母狗的交配权啃啮厮杀,大婶瞪着发红的双眼,顺手操起一根长棍,跑过去,朝狗群一阵乱打。
“她一定去鱼塘了。”大婶扔下长棍,扭过头跟我们说。胡因和我跟在大婶身后朝一个方向走去。那个冲进院子骂人的女人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真在那呢!两个人都在呀!”她说。
我们走过几道田埂,我看见一个单眼皮微胖的女人有气无力地躺在草地上,她奄奄一息像快要死似的。而那个高瘦的男人,正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踩着黑黝黝的泥泞向她跑来,脸上的怒气在接近草地上的女人的过程中不断膨胀,他甚至顾不上掐掉死死叮在他大腿上的一只蚂蝗,他站在田梗上,指着女人的鼻梁破口大骂。那女人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或许他知道接下来意味着什么。她在他的叱骂声中举起了双手,胆怯地望着他,又祈求地望着我们,像俘虏一样站着。
我的眼眶湿润了,心突然无限悲痛起来。难道这就是我所要接近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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