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炉里燃得正欢的煤球喘着呼呼的热气,吹得我的短发飞了起来,我的脸也被烤的发烫。
姥姥的轮廓在炉火的笼罩里泛着微微红光,她那因为穿了厚棉服的微胖的影子像是急着挣脱炉火的炙烤,在她身下小板凳的四围跳跃着想要离开。
我趴在炕沿儿,贪婪地闻着空气中弥散开的香味儿,眼睛紧盯着那个厚墩墩的,乌黑油亮的大铛,明知道已经问了好几遍,但还是忍不住再问一遍:“姥姥,什么时候熟啊!”
坐在昏暗灯光里的姥姥把手轻轻搭在铛盖的小铁疙瘩上按了按,不知道是怕我性急掀了铛盖儿,还是想把铛按紧,好让烙糕子熟得快一点儿。姥姥另一只手捋了捋耳边拂动的墨黑的发,用她的微肿的,并不美丽的眼慈爱地看着我,温声说:“你听见锅里嗤儿的一声儿,糕子就熟了。”于是,我溜下炕,蹲到炉子边儿,竖起耳朵,想在第一时间听到那美妙的声音。
偏偏,听到耳朵里的却是窗棂被风吹动的嘎嘎声,煤球奋力燃烧的呼呼声,昏暗灯丝发出的嘶嘶声,甚至还有炉边那只老猫不紧不慢的呼噜声!急得我这个馋嘴丫头恨不得把铛整个塞进炉子里!
大概天底下的姥姥都喜欢看着疼爱的孩子馋嘴的模样吧,姥姥劳累了一天的疲惫在我的催逼下不见了踪影,那几道浅浅的皱纹在昏暗的灯光里随着嘴角的微笑晕散开,温暖,柔和。
我干脆依到姥姥身边,脸贴在姥姥黑色的大襟儿棉袄上。棉袄被炉火烘得热乎乎的,就连钻在棉花里的尘土都被炙烤出了土地的香味。姥姥用她粗大的手梳了梳我乱蓬蓬的短发,想把我的头发梳通,我执拗地跑了。
那时的我淘气得很,疯跑一天,头发早就和着尘土和汗水打了绺儿,不费点周折根本梳不通。
姥姥掀起铛盖儿,一股喷香的白气顿时蒸腾起来,云雾般散开。烙糕子的香气像一根无形的钓竿,把我这条馋嘴鱼又钓回姥姥身边。姥姥用铁铲把糕子盛到豆绿色的磕掉了瓷的搪瓷盘子里,嘱咐我慢点吃,别烫着。
捧着比我的脸还大的盘子,我使劲吹气,恨不得一下囫囵个地吞下整个烙糕子。
“姥姥,真好吃!我还吃!”其实姥姥早就开始烙第二张。
“你想吃几张啊?”姥姥问。
“五张!”我说。
“你的小肚子是松紧带儿做的!”姥姥笑我。
我又凑到姥姥身边,等待。
我依着姥姥的腿,拉起姥姥粗大的手,捏来捏去。我喜欢姥姥的手。
姥姥的手关节粗大。但她的手指肚却又厚又柔软。尤其大拇指,真像是老佛爷的大肚子。姥姥大拇指的手指甲特别短,显得手指肚更加圆胖。
姥姥说,她姥姥的手就是这样的。说的时候,姥姥摸着我的小手,很为我秀气的手指高兴。
第二张烙糕子和第一张不一样。我还没捏够姥姥的手指肚,糕子就熟了。腾起的香气也永远比不上第一张。填饱我小肚子的常常是这张少了诱人香气的烙糕子。
我的松紧带肚子从没一次吃过五张烙糕子。可这一点也不影响我和姥姥之间一问一答的对话。面对第一张烙糕子的诱惑,我总以为自己能再吃下好多。姥姥也似乎永远相信她淘气的外孙女能一口气吃下五张烙糕子……
时光时缓时疾,但不曾停歇,老屋忽然变成了新房,新房慢慢又变成了老屋。
那天,我站在将被拆掉的老房子里,忽地,见那黑乎乎厚墩墩的饼铛蹲坐在屋子的角落,默默顶着落了多年的尘土和早已没了弹性的蛛网。
我蹲下身来,抹去浮尘,打开铛盖,顿时,经年的尘土活了般飞舞在阳光的缝隙里。冷风探进没了玻璃的窗,扑面而来,吹乱我的短发,一如四十年前那扑面的炉火。
站在洒满淡金色光线里的老屋里,站在盘旋纷扰的尘丝中,我忽地笑了——这浮尘里有没有一两粒当年曾在我和姥姥身边飞舞过的煤烟呢?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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