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

 一九六一年夏天，全国还都在吃食堂，粮食不够吃，也不知是哪个单位发明了一种粮食新吃法：把半熟的小米饭拌上菌种发酵后，饭粒比原来大好多，吃起来口味也比较甜。这应该是南方做酒酿的一种方法，但北方人却当新鲜事物。当时，由于妈妈怀孕，单位允许自己家开伙，爸爸要出差，妈妈也想上食堂吃几天，爸爸不允许。爸爸说：“米饭都捂馊了，早晚得吃出毛病。”这天是周日，早晨，妈妈起床一走到窗外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顺着阳光看到小桥上走着很多匆匆忙忙的人，妈妈正在纳闷，一个女同事就对妈妈说：“可是了不得了，出大事了，食堂吃中毒了好多人，正往医院送呢。”这就是震惊全国的辽宁省建平县医药公司食物中毒事件。在这起事件中，共死亡6人，后续又有多人因后遗症死亡。后来查明是因米饭一种真菌污染，造成食物中毒，这种新吃法在全国也就停止了。过了几天，我就出生了。后来妈妈对我说：“要是不怀你，就得吃食堂，吃食堂就得吃这种饭，要是吃了这种饭，还能有你吗？。”

我出了满月后，妈妈就上班了，把我一个人放在家里，抽空回来给我喂奶。一天妈妈感觉心里不太对劲，就提前半个小时回来。进屋一看被垛倒了，我被压在了下面。妈妈把我从被垛里抱出来，我都没气了，拍打了好半天，气才上来。妈妈说：“要不是我早回来一会，你真的就没命了。谁知道一个刚出满月的孩子，能把被垛扒倒啊。”

大约是在我一岁时，爸爸失眠，每天都要吃安眠药。药片被我拿到，吃了三片，大人发现时我已经神志不清了，送到医院抢救了一天。

在我不到两岁时，妈妈洗尿布用来苏水消毒。怕我拿到，放在了窗台上。结果还是被我够到，喝了不少，送到医院去洗胃、灌肠。

小的时候，我遇到了许多险事，但最终都能逢凶化吉，妈妈说这是我命大。

我最早的记忆大概是在一岁的时候。说起来谁也不信，我自己也不信。但在我朦朦胧胧的记忆中，总有一段不是很清晰的画面：在一个低矮的房子里，高大的爸爸站在炕沿上，右手举着条帚，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妈妈站在地上抹泪。我想这是爸爸妈妈打架了。我当兵后第一次探家时，和妈妈说起这件事时，妈妈感到非常惊讶：“和你爸结婚二十多年，只和你爸打过一次架，还是在医药公司的小棚子里，那时你才一岁。这事对谁也没有说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还记得从医药公司的小棚子往家属房搬家时的情景：我二伯（爸爸的弟弟，家里人都是这么叫）和爸爸一前一后的抬着现在还用着的箱子，从医药公司的小桥上通过，我和邻居家的小孩跟在后面跑着。那时我两岁。

妈妈生妹妹时，是在家里。当时爸爸在外屋（我们都这么叫，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厨房）不停的忙，里屋关着门，挂着门帘。我和弟弟要进里屋去看，爸爸不让，给了我三分钱：去买冰棍吃。我领着弟弟跑上街，吃完冰棍后回到家，爸爸告诉我，你有小妹妹了。那年我四岁。

我的记性非常好，听了一遍的故事，我就能去给别人讲了。早一点的《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三侠五义》里的故事，烂熟于心，脱口就能给别人讲。文化大革命时《老三篇》，《毛主席语录》几乎是能倒背如流。电影《地道战》、《地雷战》、《英雄儿女》和后来的《红灯记》、《智取威虎山》等，从对白到音乐，都能一点不差的顺下来。

我家住的小棚子在医药公司的院里，坐东朝西，南边是医药公司的一排房子隔开的前院，北边就是一个很深的、横断医药公司大沟，沟边长满了枸杞树丛和山枣树，沟底是一条小河，河滩长了许多柳树和杨树。出门就能看到一座小桥。姐姐比我大四岁，有时妈妈忙的时候就让姐姐看着我。四岁的姐姐也不知道怎么看小孩，把我放在地上，自己玩自己的。想起就看一眼，没成想我已经爬到沟沿上了，姐抓住了我的一条腿，喊救命。等大人们来看到的是这样一幅画面：一个胖胖的小男孩趴在沟的边上，身子大部分已经下了沟，一个大一些的小女孩拉着他一条腿趴在沟沿上哭喊。

横断医药公司的这条大沟，几乎是我童年的全部，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春天，当我们感到穿棉衣有些热的时候，我们就跑到大沟的阳坡上找一种我们管它叫“羊妈妈儿”的野菜去吃，这种野菜刚发芽时，细细的两片嫩叶卷曲在地上，有些象羊角，掐断会冒出奶白色的汁液，放在口里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有时我们能挖好多，就拿回家给弟弟妹妹吃。再过些日子，婆婆丁、苦麻子就都冒芽了，这种菜很苦，我们都不爱吃，但大人们却喜欢吃，这也是每家春天餐桌上必须有的菜，很多时候就是唯一的菜了。因此为了讨大人们喜欢，我们也是争先恐后地去挖这些野菜，尽管在餐桌上我们几乎是不吃这些东西。当榆树开花的时候，我们就去撸榆树钱，骑在高高的树叉上，撸下的榆树钱一边往篮子里放，一边往嘴里塞。下树来几个小朋友相对一看，嘴是黑的牙是绿的，就大笑着往家跑。应该说这几天是好日子，妈妈用榆树钱做一种叫“布拉”的饭吃。把榆树钱洗净，拌上苞米面，里面少掺些盐，放在锅里蒸熟。这种东西吃起来香香的，甜甜的，特别有一种非常独特的清香味道。一年之中也就是这么几天，吃三两顿吧，但却让人回味无穷。初夏，是这一年最美的日子。绿叶封门，青草盖地，各种野花都陆续的开了起来。这时的杏花、桃花都已经谢了，长出了小小的果实来，有时我们偷偷的采些吃，明知道不好吃。当枸杞树的花开的时候最好看，沟边上密密的一排淡绿色的枸杞树丛，上面开满了粉紫色的小花，花丛中，蜜蜂飞舞，是一幅非常漂亮的山野画面。这时我们都拿个小瓶子去捉蜜蜂，往往是看到一只蜜蜂，等它落在花上，轻轻的用双手将蜜蜂扣住，然后，露出一个小缝，让蜜蜂自己爬到瓶子里。如果你捉蜜蜂时，手不注意直接扣到了蜜蜂，或者不小心蜜蜂爬出来，你还不想让它出来时，你就要挨蛰了。我们都有这样的经历，被蜜蜂蛰到是很疼的，手也会肿起来。但往往是拔掉蜂针，哭一鼻子，脸上还挂着泪珠，就又去玩了。真正到了夏天，这沟里就是最好玩的时候了。林子也密了，草也高了，一帮小朋友分成俩伙玩“藏猫猫”、“战斗”，都是按照电影里的情节，有计划和有指挥的。有时一天玩不过瘾，第二天早早组织起来接着玩。最早这条小河里是有鱼的，都是一些小鱼，我们会从家里偷着拿出笊篱，拎上罐头瓶子跑到小河里去抓鱼，抓到鱼后就放在罐头瓶子里养着。河滩上的林子里也有好多鸟，最多的就是家雀和“柳树蹦子”，我们做了弹弓，做了夹子，煞有介事去打鸟。多数时候是途劳而返，但偶尔也有收获的时候。打下的鸟，用泥包好，扔在火堆里烧，泥团烧干了，都是裂纹的时候就烧好了，小心从火堆里把它扒拉出来，轻轻地剥下裹在外面的泥片，鸟毛随着泥片脱落了，里面就是一个白白的小肉团了，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当然，每个人只是分到一小条肉，却也值得炫耀几天了。秋天是我们最高兴的日子。沟边上的枸杞熟了，点点的红，汇成一片，非常漂亮。我们都知道哪里的枸杞结得要甜一些，看着弟弟、妹妹期盼的眼神，有时为了摘树丛顶上的，把手、胳膊、肚皮都划破了，那也不会喊疼的。因为枸杞果实是陆续成熟的，有时会采的比较多，和弟弟、妹妹一起分享“美味”，吃在嘴里是甜甜的，心里也是美美的。再晚一些，山枣也该泛红了，和摘枸杞不一样的是，摘山枣要很小心才行，要小心翼翼地避开枣树的剌，否则就该吃苦头了。而且，山枣树长的位置也不是太好，大都长在沟沿上，悬崖边上，摘山枣还有一定的危险性，越是好的枣，越是不好摘，但我们总是想尽一切办法给摘下来。也有真摘不下来的，随着深秋树叶掉光，剩下几个红红的、圆圆的枣子在风中摇荡，真的能馋我们一冬天。秋天也有活干，就是割草。每家都是赶在立秋的早晨，全家出动早早起来去割草，从来没有人家提前的。一天的功夫，长在沟坡上的草就都被割倒下了，割下的草晾干，留着冬天生火。我们玩的时候是什么也不管不顾，但干活也是积极的，早早的准备好镰刀，天刚亮就出发了，晚了不行，多数时候大人们是要上班的。天冷了，我们男孩儿就在沟边的阳坡上打“piaji”，弹玻璃球，女孩子们玩“嘎啦哈”，跳皮筋，跳格子。真正冬天来临的时候，我们盼着冰冻封河，几乎天天去看。有一天河真的封冻了，我们拿出准备好多日的冰车，迫不及待的往冰上跑。我们滑冰使用的工具一般有三种：一种是坐式或跪式的冰车，一种是蹲式的“单腿驴”，还有一种是绑在两脚下的“脚滑子”。这三种工具冰车稳重，但速度慢，年龄小的适用。“单腿驴”速度快，灵活，但不稳，一般都是年龄大一些的孩子使用。“脚滑子”使用的人比较少，但用的人功夫都是比较好的。我就是用的坐式的冰车。记得一年刚入冬，天是特别的冷，我坐着冰车正滑着性起，突然感到冰车前面被卡住了，感到不好，往后一用力，想赶紧滑出来，结果一下冰面破了，整个人沉到水里，只剩下头和四肢还在冰面上。人倒也没有慌，因为水并不是很深，挣扎着从水里爬出来，告诉同时在玩的弟弟，把冰车捞出来，就往家跑。开始的时候也没觉得什么，只是有些冷。不一会，随着跑动听见“咔咔”的响声，衣服已经结冰了。回到家里，把衣服脱下来，放在炕头，自己裹着被子坐在边上，等着衣服炕干。等到爸爸、妈妈快下班的时候，就把还没干的衣服穿上了。怕让大人知道挨打，还告诉弟弟：不许告诉爸爸妈妈，要不再也不带他玩了。

一年中到了最冷的时候就快过年了。过年对于我们小孩来说那可是件天大的事情，过年就意味着有新衣服穿，过年就意味着有好吃的，过年就意味着可以尽情地玩。一进到腊月，就有点要过年的意思了，爸爸妈妈给我们姐四个都买了布料，领着我们到“成衣铺”去做衣服，衣服拿回来后，就放在的柜子里，等过年的时候才能穿。实际对于我们男孩子来说，穿新衣服并不最主要的，最期待的是吃和玩。不是有句俗语吗：“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我家养过一头猪，出奇的灵活。我们的房后就是附近生产队的庄稼地，猪经常跑去祸害庄稼，看青的人成天拿着火枪看着庄稼地，还不时地放上两枪，总是听说邻居家的猪被抓住或被打伤了。我家的猪圈对我家的猪来说就是个摆设，高高的猪圈，它不但能窜出去，还能窜回来，它每天都跑出去，再跑回来，从来也没有被抓到或被打伤过。所以这猪养了一年多还是没长多大，快过年了，爸妈决定把猪杀了，我们也都挺高兴，今年可是有肉吃了。这天一大早，杀猪的就到了，杀猪的还没进门，猪就窜出猪圈跑了，一天也没回来。一直等到快天黑，才看见猪探头探脑从外面回来，结果可想而知。猪被绑起来的一瞬间，看着猪可怜的样子，我和弟弟就哭了起来，和爸爸妈妈说：“别杀猪了，我们不吃肉了。”但不一会儿，看见猪被吹起来，退猪毛的时候，我和弟弟就在那里算计着今年到底能多吃多少肉了。这头猪杀了30多斤肉，对于我们家来说也算是不少了，但养了一年多，才长到30多斤，怎么也算是一件比较奇怪的事吧。我们在杀猪的当天，吃了一顿杀猪菜，猪肉全都冻上了，等着过年吃。过年最让人兴奋的事是放鞭炮，不论家里怎么困难，一挂鞭、一捆“二踢脚”总是要有的，我家一般都是拿报纸和“擀炮仗的”去换，爸爸也能顺便给我们换几挂小鞭，但这些都是留着过年时候才让放的，所以看到小朋友不时的乒乒乓乓地放炮仗，心里总是痒痒的。有一天二伯来了，给了我一角钱，我就领着弟弟跑去买鞭炮，正好一角钱一挂小鞭，拿到手里，我们俩认真数了一下，只有70个，心里想，明明写着100头，怎么就给70个呢？70个也不少了，一个一个的放也能放一阵子了。我和弟弟就边走边放，没放几个，划火柴的时候，不小心把一挂都点着了，鞭炮在手里就噼里啪啦的响起来了，我忙扔在地上想把它踩灭，想踩了半天，这一挂鞭还是响完了。我和弟弟在地上扒拉了半天，也没看见一个没响的，我心里非常沮丧，弟弟看我快掉眼泪了，对我说：“反正也是我们自己点的，我们也听到响了，是吧，哥。”我抹了一把泪：“没错，回家咱谁也不告诉。”一过了小年，家里就忙着蒸年糕、蒸豆包、烀猪头、灌血肠。但对我们来说，过年前的这几天，对我们来说非常“难熬”，总是算计着还有几天才能过年，最难熬的就是二十九这天了，一白天过去了，好不容易到晚上了，又睡不着了，心里说着，闭上眼一睁就到三十了，可就是睡不着。三十早晨醒的一般都比较晚，爸爸妈妈都快把早饭好了。我出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拿鞭炮，放几个“二踢脚”，然后跑回屋吃饭。年三十的早饭是熥年糕，菜是炖豆角干和几个凉菜，据说三十早晨炖豆角干是老王家的传统。吃过了早饭，我们就跑出去玩了。这一天我们就可以尽情的玩了，无论玩什么，只要不是太过分，大人们是不管的。到了小朋友一个个被叫回家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也该回去了，所以不用爸妈来叫，就回家了。家里饭菜差不多已经做好了，这顿饭是一年中最丰盛的，一般都有十几个菜。我们家有几个菜是年年都有的，猪肉炖粉条、四喜丸子、粉肠和猪头肉，其它的菜也大多是荤菜，都是我们喜欢吃的。今天无论你想吃什么都是管够的，但吃起来最过瘾的还是猪肉炖粉条。做这道菜用的是猪腰条，肉是一寸大小的三角块，肥多瘦少，再配上宽粉条，炖好用大碗盛上来。透着红油亮的肉块，夹在筷子上，颤颤巍巍，咬一口，顺着嘴角流油，那叫一个香啊。吃完了这顿饭，我们就换上新衣服又出去玩了。天黑的时候，我们都从家里拿出灯笼来，有的是用纸糊的，也有的是玻璃的，也不图好看，只要能照亮就行。也不管天有多冷，也不管下多大的雪，就一直要外面玩着。一般到了十点多钟，就有人家开始放鞭炮、吃饺子了，小朋友们也都陆陆续续回家了。三十晚上吃的是饺子，吃饺子之前要先“发纸”，就是放鞭炮，也要偷偷地拜一下祖宗。吃完了饺子，要给爸爸妈妈拜年，爸爸妈妈会给我们一个红包，钱不多，最多的一次是三角钱。到了初一，我们说话都要非常的注意，不能说不吉利的话，要早早地到邻居家去拜年，然后小朋友凑到一起又是疯玩。没过年的时候感觉时间过得太慢，这个时候就觉得时间过得快了，吃得也是一天不如一天。过了初五，就开始吃过年时剩下的菜了，但还是有肉的，过了十五以后，就一切恢复正常了，也没好吃了，也不能没完没了的玩了。我们就又盼着下一个过年了。

没上学之前，一直是我领着弟弟玩，干什么都要带着他。记得有一次在部队院里看电影，是《地雷战》，人很多，中途弟弟出去撒尿，结果没回来。电影散场后，我哇哇哭了一路，把弟弟丢了。回到家一看，弟弟已经回来了。原来弟弟撒尿回来找不到我了，就自己回家了。不知不觉他的个子就长得和我一般高了，每年家里都要给我们俩每人做一套新衣服，去一个人量就行了。别人很难分辨出我们哥俩，唯一的是我们俩的帽子，我戴的是军绿色的，弟弟戴的是红色的。在别人的眼里弟弟憨厚老实，我机灵调皮。有几次我在外面惹了祸，到家换上弟弟的帽子，照样出去玩。一次弟弟因为这事还挨了别人的打。

尽管童年的生活很艰苦，但充满了乐趣。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指的就是我们的那个年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