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曦悄悄打开大门,没想到父母正襟危坐于沙发之上,吓她一大跳。这阵仗可是前所未有的,从茶杯里已经很淡的茶水判断,他们等待的时间不短。茶杯旁边摆着两个手机,也被整齐地排列。
气氛不对头,程曦不用靠直觉都能下结论。
难道是上周五自己迟到两分钟的事被传到父母耳朵里了,做教务处长的夏伯伯不是说"下不为例"嘛,有他保着,教学事故这个恐怖字眼应该不会被记在自己的工作史册上。
“你今天去右江了?”爸爸打断了她的猜测。很显然,他看到了自己下午发的朋友圈,在蓝天家的老宅里拍的那些照片派上了用场。
“对啊,特别好玩,我和蓝天,还有欧阳烨一起去的。”对这个在城里长大的姑娘来说,农村的一草一木都能带给自己长久的刺激感。
“你们为什么要去右江!”这次是妈妈发问,她的声音很特别,十分尖细,看起来很激动。
程曦有点不知所措,去右江有什么错吗?自己好歹也成年了,已经参加工作,去个右江的自由都没有了吗?程曦认为,父母的过激反应是因为自己挑战了他们的守护权。
“蓝天家就是照片上的那座老房子啊,我们陪她回去看看。”程曦看着父母的特异表情,以为自己去的不是右江,而是月球呢!真是莫名其妙。她并不知道,此刻,父母的心潮像汹涌的大海,暴风雨之夜的大海。
接下来,程教授和杨老师也没多说什么,只让她以后出门跟父母打个招呼,便命她迅速上楼睡觉,毕竟太晚了。程曦没洗澡,直接躺在两万元的乳胶床垫上,这个床垫还是前年装房子时王沁阿姨送的。欧阳家和程家一起买房,一起装修,一起搬家,连床垫都用同一款,这样的关系还有什么好说的!可是欧阳烨非但不住这高档的别墅,反而搬去曙光公寓的单间配套。
楼下,程阳夫妇将程曦朋友圈的照片看了又看。只见杨梅老师的眼睛里分泌出大量的眼泪,泪珠子从她白皙依旧的两颊滑下,滴答滴答地坠落在手机屏幕上,溅起一朵朵泪花。
程教授到底是男子家,虽不至如此激动,眼角也有些湿润。
他们的思绪已经被这九张老照片带回到三十多年前,回到大佛村梅家宅,回到那一张张曾经无数次飘浮在脑海里的人脸上,回到下着瓢泼大雨的大佛水库边,回到他们改名换姓后经历的种种困难与挫折。
三十多年前,他们是另一个名字,男的叫陈思骆,女的叫梅冰,在爱情遭遇不可克服的障碍和困难时,他们决定以投身大佛水库的方式去捍卫爱情。可是,当他们走到大佛水库边时,却没有了死的勇气。
什么方法可以让生命与爱情并存?
逃离,私奔。
于是他们将自己的鞋脱下来放在水库边,往柳州方向逃去。那个年代伪装身份是一件并不太困难的事,特别是对于聪明超群并具有顽强生存能力的陈思骆来说。不久,他俩拥有了新的身份,并且参加了高考,双双考入柳州师范大学。
你问他们为什么不回右江?对右江的亲人来说,一对殉情的人在消耗完亲人的悲伤、自责、难过、思念之后又在某一天突然出现,结局是什么?结局就是他们将真的被现实逼得跳水库。他们的教授身份,成功的事业,和美的家庭都将跟着他们一起跳进水库。
你问他们怎么这么狠心,几十年来都不打听一下家里,连梅霜远走,两位妈妈去世都不知道?这就冤枉了这一对上天有意作弄的苦情人。
梅冰把自己陷在软耙耙的沙发里,久久没有站起来,不,她把自己陷在多少年都不愿意面对的回忆里。
有一年,她去右江党校开会,会后她坐上了开往大佛乡的三轮车。她戴了一顶自以为能够完美遮住面庞的帽子,可是当她傍晚藏身在梅家对面的那一陇丛林后,还是听到一个“梅冰”的喊声。这个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埋着头,连声音的来源都没看清,丢下一句"认错人了",便赶紧撤离。
后来,他们以找人为借口,托人打听两家的情况,得知梅霜已嫁,一切平静如水,便商议不再打扰,不再留念,斩断今生恩缘。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迎接新的生活,才能以暂新的身份去度过下半辈子。
在内心里,梅冰对母亲的怨恨大于对母亲的思念。如果不是母亲当年以死相逼,她梅冰不会沦落到有亲不能认,有家不能回的地步。母亲身上根深蒂固的倔强脾气真是害死人了。如果不是她当年的瞎掺合,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和梅霜的矛盾一定可以慢慢化解。
杨老师,不,梅冰,捂着沙发上的靠枕,压抑着啜泣的声音,她生自己的动静太大,惹醒了楼上的人儿。
“这么说,蓝天是梅霜的女儿!”陈思骆推推妻子耸动的肩膀,示意她关上泪水的闸门,回归正题。
“对哦。我第一次见到蓝天就同你说过她长得像梅霜......但是当年李姐不是说梅霜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女儿嘛!”杨老师在断断续续的话声中暂停了复杂的思绪。
“打听的消息很多时候都会失真。从程曦朋友圈的描述来看,你妈妈已经去世了。你的恨也该消了。我们当年这样做虽然是不得已,但却是我人生中最难以释怀的事。我母亲去世时我都不能在跟前。”这一刻,程阳变成了不孝子陈思骆,这也是三十多年来,他第一次主动谈及自己的母亲。
“你怎么知道你妈妈去世了?”梅冰抬起朦胧的泪眼望着陈思骆。
“你记得吗,2000年的中秋我没有回家,第二天回家我告诉你跟朋友喝酒去了,你同我冷战了一天。其实,我一个人在外面喝酒,喝了一个通宵。我以同学的身份打电话回村,称找陈思骆,实际我想打听一下家里的消息,村长的儿子告诉我,我妈妈不久前因为肺癌去世了。”讲到这里,陈思骆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烟,捂着嘴点燃,深深地吸上一口。他只有在极度难过或者特别开心的时候才点烟。
烟雾中,两双眼睛直视前方,久久没有移动,而眼睛里的时间长河却奔流不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