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杜甫一直是一个委屈不得志的恓惶老头儿的形象,每天吃不饱饭却忧国忧民,愁眉不展,近乎迂而怯懦,似乎是不可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但老实人憋得时间长了,突然释放一下可能会酿造个大事件。
近日在《云溪友议·严黄门》中就看到了另一个活生生的狂放大叔杜甫,不仅是喝酒没品,五十多岁的老汉聊发少年狂,狂得让李白都得自愧不如。他不光骂人,骂的还是自己的老朋友、自己的恩人严武,还冲上了人家的床,简直闹得鸡飞狗跳、无法收场。老朋友虽然给他几分面子,但人家毕竟也是剑南节度使,那就是一方土霸王,更何况此人性格极残暴,所以杜甫酒后无德,差点把老命给作没了。
话说杜甫辞官之后举家来到成都,惨淡度日,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老婆孩子跟着他真是受尽了艰难。正当他坐困愁城的时候,他的老朋友严武再次被朝廷任命为剑南节度使,像春风一样浩浩荡荡来坐镇成都了。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而且是命运大反转,严武不仅解杜甫于倒悬,帮他在浣花溪畔筑了个草堂,让他安居下来,还将杜甫收入幕下,并上奏朝廷,推荐杜甫为“节度参谋、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让他正式进入公务员序列,这个“园外之狼”官阶不高,是个六品,可不是有人理解的什么副部长。硬要和今天对接一下的话,大概相当于工业部工业司助理巡视员之类,但这已经是杜甫当过的最大的官了,一份俸禄足以让全家衣食无忧,所以后人称他为“杜工部”,缘于此。
杜甫和严武是过硬的老朋友,能看出来严武也实心实意地帮他,那两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死党关系呢?
杜甫的祖父杜审言是唐代“近体诗”的奠基人之一,有人说他和严武的父亲严挺之同朝为官,二人交好,其实不可能。杜审言在708年就离世了,享年64岁。杜甫这位爷爷口气很大:“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意思是他的文章在屈宋之上,书法让王羲之甘拜下风,也是个恃才傲物、狂放不羁的典范。要说杜甫骨子里也有狂躁的基因,根没准儿在这儿。
严挺之出生于673年,那时才三十来岁刚出道,应该入不了杜审言的法眼。
所以应该是杜甫在朝时,与严挺之交好,杜甫比严武大整整十四岁,算是他的叔叔辈了,所以在他写给严武的《八哀》诗里也敢托个大:“昔在童子日,已闻老成名。”另一诗里也写道:“扈圣登黄阁,明公独妙年。……新诗句句好,应任老夫传。”你还是“妙年”,我已经是“老夫”了,所以说,他们可称为很铁的忘年交。重要的是,两人还有一个共同好友,是曾经为相的房琯。严武当官是房琯举荐的,杜甫贬官也是因为替房琯打抱不平,所以这个“世旧”之交,应该是杜甫不仅与严武的父亲关系好,跟严武也是从小就建立起的感情。
接下来说说杜甫和严武关系好到何种程度。
这在杜甫的诗里都有呈现。比如有一次严武被召进京,杜甫依依送别,从成都一直送到三百里外的绵州,觉得还是舍不得,于是又送到了离绵州三十余里的奉济驿,在这里赠诗一首:
“远道从此别,青山空复情。
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
列郡讴歌惜,三朝出入荣。
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
这份缠绵悱恻,也算是情深意笃了。
现在来说那场闹剧。
严武举办了一个宴会,当然杜甫要来喝酒,但这回喝大了,也许原本心里有气正想借酒发疯,于是他“醉登武床,瞪视曰:‘严挺之乃有此儿!’”
他竟然上了严武的床大呼小叫:“真想不到,严挺之有你这样的儿子!”
这里对这个“床”也需要解释一下,这里所说的“床”只是坐具,并不是严武卧室里的床榻,要真是那样,还对人家严武的老婆形成了威胁,那估计杜甫的脑袋当时就搬家了。
但即使是这样,也是相当严重的挑衅,所有的伙伴儿都惊呆了!
别说我们小时候叫出小伙伴的父亲名字是杀手锏,在唐朝那个时代呼叫长辈的名字简直就是直接打脸!就是同辈人的名也是长辈才能叫,同辈人礼貌点,一般叫字。
所以想象一下当时的境况,杜甫这把冲动得顶破天了!
严武何许人?上马可以统帅千军万马,大破吐蕃七万余众,拓地数百里!提笔写诗也不遑多让,且看一首《军城早秋》:
“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
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
大开大阖,笔意沉酣,有唐一代,也没有几个人能写出这么气概雄壮的边塞诗。
但你杜甫什么东西?你侮辱我严武可以,你怎么敢小看我的爹!
“恚目久之,曰:‘杜审言孙子拟捋虎须耶?’”严武当时恶狠狠地瞪着眼睛看了杜甫半天,估计是杀机涌动,忍了又忍,才说了一句更狠的话,“你这个杜审言的孙子,是不是想捋虎须呢?”你敢说我爹的名字,我就骂你爷爷!
虽然杀气腾腾,但表现出来的却是幼儿园里的小朋友骂架的惯用伎俩,于是一座皆笑,不管是真笑还是假笑,反正得使劲大笑,大家都想用这阵笑声把事情给糊弄过去。
《旧唐书》说:“武虽急暴,不以为忤。”《新唐书》则说:“武亦暴猛,外若不为忤,中衔之。”——表面上不露声色,内心却恨恨地记下了一笔账。
《新唐书》说杜甫“性褊躁傲诞”、“旷放不自检”,《旧唐书》更说他“性褊躁,无器度,恃恩放恣”。这回酒喝大了,玩笑也开大了。严武本就性情暴虐,喜怒无常,不是个好相处的主儿,虽然“最厚杜甫”,却又“欲杀甫数矣”。
据《新唐书》载:这一天,严武终于下了决心要杀掉杜甫与章彝,已经命令将吏们集合于辕门。非常诡异的是,就在严武传下杀人将令时,头上戴的官帽却一连三次被挂在帘钩上。就这么一耽搁,严武的侍从中有人忙禀白其母裴氏,裴氏急奔而至,才救下了杜甫。唯独章彝晦气,堂堂一个梓州刺史,无人相救,不幸遇难。
杜甫当了一回叔,喝大了倚老卖老,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要不是那个小小的帘钩估计就回不来了。要真是酿成那样的悲剧,一壶小酒就把《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登高》、《登岳阳楼》、《旅夜书怀》、《江南逢李龟年》等杜甫晚年的名篇全部干掉了。
这让我这个一千年后的人还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些句子我们真可能读不到了。
有严武的母亲相救,杜甫往蜀东方向流亡。没多久,严武猝然辞世,年仅四十岁。杜甫后来辗转漂泊于湖北、湖南,五年后,病逝于耒阳的一条小船上。
杜甫曾经写过这样一句诗,“常恐性坦率,失身为杯酒。”看来他还是知道自己喝酒会误事,“近辞痛饮徒,折节万夫后。昔如纵壑鱼,今如丧家狗。”这诗不是写在与严武发生冲突之后,而是在严武还没有来成都之前,如此,也算是一语成谶。
一千多年后,有个叫刀郎的四川人写了一首歌《冲动的惩罚》,要是给杜甫一个话筒,估计他得把自己唱哭了。
“那夜我喝醉了拉着你的手,胡乱地说话,
只顾着自己心中压抑的想法,狂乱地表达,
我迷醉的眼睛,已看不清你表情,
忘记了你当时会有怎样的反应……
如果说不是老天让缘份把我捉弄,
想到你我就不会那么心痛,
就把你忘记吧,应该把你忘了,
这是对冲动最好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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