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秋子走到京奈面前,微微鞠了一躬,然后递过去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知道“迷惘”这个词语吗?
迷惘……京奈蹙了蹙眉,很快断定他没有见过这个词语。于是他只好对秋子耸耸肩说:“抱歉,不知道这个词语呢。”秋子对京奈礼貌地笑了笑,然后从她的口袋里掏出小本子写字。
在京奈的印象中,秋子总是穿有口袋的衣服,可以随时从里面拿出纸和笔。秋子因为患有先天性发音器官障碍,只能听,不能说话,而且她不会手语,只能通过写字和人交流。
秋子又递过来一张纸条:我是在一本叫《浮士德》的古书里看到这个词语的。
她打开书包拉链,从书包里拿出这本书。从外观看,这本书很旧,封面已经脱落得差不多。里面的纸张都是泛黄的,并带有许多因为被腐蚀而留下的小孔。京奈翻开第一页,前言里译者留下的日期是2016年——已经是两百多年前的书了。
“这本书很久远啊。”京奈感叹说。
秋子点了点头,把书翻到了做过笔记的一页,指了指上面一句划了横线的句子。
“善良人在追求中纵然迷惘,却终将意识到有一条正途。”
这句话当中的每一个字都很常见,但它的组词方式却如此奇怪。“迷惘”这个词语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你在哪里找到这本书的?”
秋子在纸条上写:“爷爷家里。”
“这么说来,这可能是你们家一直流传下来的东西。”
秋子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京奈继续说:“这本书是2016年再版的,它的原版肯定出现得更早,也就是说,它是……全典时代之前的作品。”京奈马上意识到这本书的历史意义,毕竟,全典时代之前的作品,作为普通人,是很难接触到的。“这么古老的书,很罕见啊。”
秋子看着京奈,点了点头。
秋子总是点头,因为除此之外她没有其他能够表达赞同的方式。但京奈想,应该没有人会拒绝秋子点头的时候,那么认真的样子吧。
秋子继续写:我看不懂这本书,里面讲到的迷茫和挣扎,我都不明白是什么。
“迷茫和挣扎……听起来很有意思,能借我看吗?我试试能不能看懂,如果看懂了就告诉你。”
秋子又郑重地点了点头,带着笑容,仿佛她也正有此意。秋子笑起来,眼眉就弯成春夜里睡在河中央的月亮。
“对了,秋子。”出校门的时候,京奈叫住了走在前面的秋子:“其实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想到问我呢?”秋子想了想,从口袋里拿出本子写下:因为你的成绩最好,问你的话,得到正确答案的几率比较大。
回到家后,京奈一边脱鞋子,一边对在客厅里看书的爸爸说:“我回来了。”他走进房间,拿出练习册准备做作业。每天回到家就学习,是京奈的日常,是不需要思考的行为,是一种从出生开始就被安排好的习惯。
“对了,秋子的……”他想到那本两百多年前的书,还躺在自己的书包里,不自觉停下了解到一半的数学题。一种前所未有的的好奇感,像一条湍急又迷乱的河流,从京奈的心里汩汩流过。
做完作业之后,秋子拿出口袋里的本子,在纸上默写出了一段话:就算要出卖灵魂,也要找个付得起价钱的人。秋子有些出神地望着这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捉摸不定的,飘浮的,狡黠的文字,觉得很有意思,于是继续凭回忆在纸上写下:挣扎,茫然,寻找苦楚,纵身跳入时代的奔走……秋子越写越投入,等她终于回过神来时,才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错愕。
我刚才在做什么呢?秋子看着纸上的只言片语,第一次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合上书时,已经是深夜一点。京奈瘫倒在床上,用尽所有的力气,消化着一个刚刚塞进体内的庞大的故事。
入睡前,秋子模模糊糊地想着,也许也曾有人问过同样的问题。这个问题如此简单,却又如此陌生。在全典时代,人类了解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熟悉物质里的每一个夸克,认识宇宙中的每一粒尘埃,却唯独不曾洞悉过,自己在做什么。
“全典时代作为人类发展史以来最伟大的时代,为全人类提供了最全面的行为指导和灵魂指引。”教历史的村田老师照着课本,不带感情地念出各种概念,台下的学生认真地做着笔记,在课本上划下一条条不带感情的横线。京奈第一次觉得,所有人都活得像个机器。
“老师,请问您知道全典时代之前,世界是怎么样的吗?”下课后,京奈拦住村田老师。
“全典时代之前……这个不考啊,只要掌握全典时代的特征就好了。”村田老师继续用不带感情地语气回答,可他出汗的手心却暴露了他的紧张。这应该是第一次,有学生想知道全典时代之前的事情。
“我知道这个不考,但我实在想知道,拜托了老师!”京奈深深地鞠了一躬,带着让人不容拒绝的弧度。
“怎么说呢……全典时代之前,那是一个……我们无法想象的世界。那时的人类,常常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整个社会都很混乱,犯罪和战争时常发生。当然,那时有法律,但是,人类的思想是那么的广阔,相比起来,法律还是太狭隘。好在现在,有了全典的指引,人类再也不会迷路了。”老师顿了顿,接着说“其实,所谓的全典,就是一部属于全人类的人生字典。”
人生字典......秋子一边听京奈的转述,一边写下其中的词语或短句。这是秋子一直以来的习惯。
秋子把“人生字典”这四个字放进嘴里咀嚼许久,只尝出一种浅浅的莫名。于是秋子在纸上写:什么是人生字典?
京奈想了想:“大概就是,像字典一样,为人类提供一种规范,或者说,提供一种,并且是唯一的一种,正确答案。”
京奈突然想到那本书,于是马上从书包里拿出《浮士德》,对秋子说:“我明白了,这本书的主人公决心要过上第二种生活。也就是说,无论对与错,他都有选择的权利。”而选择,是一个多么美妙的词语啊。
秋子似乎明白京奈所说的一切,也敏感地察觉到,也许,这就是以前和现在最大的不同。
村田老师回到家后,没有如往常一样解下领带去洗澡,而是走进书房,打开了一个地下暗格。暗格里面都是一些很旧的书,他从里面拿出了一本《月亮与六便士》——已经破得没有封面的书,用不完整的牛皮纸包着,上面有隐约可见的手写的书名。
村田一直认为,想要了解一个时代,最好的方式就是通过文学作品。毕竟,文字这种东西,无论怎么隐晦,都还是太赤裸了。
今天会被京奈追问全典时代之前的事情,是村田没有料想到的。在全典被撰写出来后不久,过去的历史就被人为地抹去了,因此很少有人会想去了解过去的事情。
村田回想起自己给京奈的答案,连自己都觉得答非所问。也许,关于真相,连自己都快遗忘了。
活在全典时代的我们,从生命开始的那一刻,到生命结束的前一秒,全典都为我们安排好了详细的行为模式和意识轨迹。它决定我们的行动,性格,爱好,职业,甚至是伴侣类型。人们只要按照全典的安排去做,就可以过上幸福的一生了。
全典时代下的生活,的确是幸福的。看不到贫穷和饥饿,不存在掠夺和战争,就连嫉妒和歧视等不良情绪,也都在全典的指引下,从人们的脑海里彻底清除。
偶尔有人尝试挣脱时代的束缚,做出违背全典的事情,被发现后,都被立刻处死了。这些被处死的人当中,大部分是因为不顾全典的禁止,做出了罪恶的事情。但也有一部分是无辜的,他们并没有什么错,或者说,放在过去的时代去理解,他们并没有什么错。因为他们只是想拥有一个不同的爱好,从事一份不同的工作,或者去爱一个不该爱的人。
村田想到这里,胸口就涌起大片大片的悲伤,如海浪似的扑过来,将他淹没。最后一句话,在被说出来前,就已经化成了绝望的深蓝中,一声莫须有的叹息。
“京奈,拿去做吧。”第二天,村田递给京奈一本高考习题。京奈疑惑地接过书,鞠了一躬:“谢谢老师。”
打开第一页的时候,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高考习题,而是一本叫《月亮与六便士》的书。附带一张纸条:历史不应该被忘记。
这本书是京奈和秋子一起在学校的图书馆里阅读完的。讲述的是一个名为思特里克兰德的证券经纪人,绝弃优裕美满的生活,到塔希提岛追求艺术的故事。京奈说:“这样的人,放在现在这个时代,就是违背了全典啊。”
秋子点点头,她越来越明白全典时代的局限性了。她在纸上写:根据全典,你将来要和怎么样的人在一起呢?
“我啊,全典说我将来要做医生,然后要和一个女护士在一起。那你呢?”
秋子写:我将来要做作家,我的丈夫也是作家。
“那很好啊。”
秋子继续写:可我不希望这样。
“为什么呢?”
秋子攥着笔的手有些出汗,她在纸上写下“因为”两个字,后面的内容却怎么也落不下笔,终于在胡乱中写下的一个字却又被匆匆涂掉了。
京奈说:“其实我也不想就这样被安排好,虽然,这样的生活挺好的,但就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但是,少了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是可能性啊。”
教英语的幸美老师指着黑板上“possibility”这个单词说:“同学们记住了,这是可能性的意思啊,是possible的名词形式,不要记错了。”幸美老师看了看时间:“今天就到这里吧,下课。”同学们站起来对老师鞠躬:“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在教室门外,村田正等着放学的京奈和秋子。
他带着京奈和秋子来到自己家,第一次决定把自己书房的暗格给展示别人看。在领他们进门前,村田嘱咐说:“记住,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京奈和秋子认真地点了点头。村田这才放心地把暗格打开,拿出里面所有的书,一捆又一捆,几乎把整个书房的地板都占满了。
村田望着满地的旧书,说:“这就是历史的残骸。”。
关于历史,村田很明白,这向来是个谎言与真相的斗争。
自从有一批人撰写出全典,一种全新的规范就出现了。它出现的那么突然,却又发展得那么迅猛。它比法律更彻底,比宗教更极端,比哲学更疯狂。
但没有人会怀疑全典的权威性,因为,毫无疑问,这都是最好的安排。
“可是,这种最好,真的就是最好吗?”村田问京奈和秋子。
秋子轻轻地摇了摇头,拿出本子写下:总有人不想要最好的。
村田点点头:“没错,以前人们可以选择,所以有值得,有不值得,也有明明不值得还要去选,我们称之为心甘情愿。”他顿了顿,继续说:“而如今的我们,只有对错。”
符合全典的,就是对的,不符合全典的,就是错的。怎么能保证世界是对的呢?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把错的人处理掉。全典时代的盛大文明,是以大清洗为前提的。这才是全典时代的真相。
村田并不决定把真相告诉他们,对于他们来说,这还是太残忍了,毕竟他们还只是孩子。
“老师,这是您的妻子吗?”京奈注意到墙上的照片,是一个女人的微笑。
“不根据全典的话,她是的。”
日子依然井然有序地持续着,在这庞大的运行系统里,每一个人都按照即定的方向前行,只是有些人,偶尔会在路上莫名地发呆一会。
“村田,你在想什么呢?”
幸美的声音把村田从一片钴蓝色凶猛如巨浪般的回忆中拉扯了回来。
“噢,没什么,就是想到一些以前的事。”村田看了看手表:“我该去上课了呢。”
那一节课村田的状态不太好,被回忆反复折磨的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他看着台下一张张稚嫩的面容,忍不住对他们说:“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东西,等着你们去发现。你们所看到的,只是世界的一个背影,你们所知道的,只是历史的一个缝隙。你们应该去感受更多,虽然在这个过程中,你们会产生一种……怎么说呢,这个词语如今已经消失了,因为在全典时代,我们几乎不会产生这种感觉,那就是……”
“迷惘”京奈轻轻地说出了这个词,周围的同学没有一个人明白,也许,除了秋子。因为这和秋子刚刚在纸上写下的那两个字是一模一样的。
这两个字的旁边,还有一个“因为”以及后面被用力涂掉的“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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