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在家忙啥呢？”
又是最后一个走出写字楼的晓晓边打电话，边习惯性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高楼，她准确地找到了12楼，一片漆黑。因为公司上一个新项目，晓晓最近每天要加班到很晚。
“晓晓啊，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下班了就快回来，你爸回来了，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妈妈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我爸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晓晓有些惊喜地问。
“今天晚上回来的，他……”妈妈还没说完，电话忽然断了。
晓晓刚想再打回去，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她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爸爸换号码了吗？”晓晓心里想，这个手机存的都是亲人朋友的电话，很少会有陌生人打这个号码。
“喂？是爸爸吗？”晓晓接起电话，对方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忙不迭地说：“对，对，我是爸爸，晓晓啊，爸爸好久没见你了，都想不起你长什么样子了。”
累了一天的晓晓头脑有点昏沉，她觉得哪里不太对，又一下想不起来，不过还是回应了一句：“我不是一会就回去了嘛。”
“啊？哦，那你快回吧，我先挂了。”不等晓晓回应，电话就挂断了。
晓晓忽然知道哪里不对了，那不是爸爸的声音！
但是，晓晓觉得，那个声音她听到过，是谁呢？晓晓想仔细回想，却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让她不愿去想。
算了，不想了，还是快回家见爸爸吧，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爸爸了。
二
晓晓一回到家，妈妈就迎上来嘘寒问暖，爸爸听到声音，在厨房对她喊：“晓晓回来了？快去洗手，排骨马上就出锅了。”
等晓晓坐在餐桌前，一盘糖醋排骨已经放在桌上，透亮的酱红色，缀着绿色的葱花，冒着腾腾的热气，让晓晓不由得垂涎欲滴。
晓晓欢呼一声，对着爸爸撒娇：“爸，你给我做排骨宵夜是成心让我长胖吗？”
“胖什么胖？你看你多瘦！听你妈说你最近老加班，回来吃点补补，再说，平时我们爷俩各忙各的，我有空做你没空吃的。也就是你，要是你弟弟，想吃我都不给他做！”
晓晓埋头吃了一会，忽然抬起头问：“爸，你换手机号码了吗？”
“没有啊，我换号肯定会跟你说啊！怎么了？”
“我刚才接了个电话，以为是你的，叫了声爸爸那人还应了，还说好久没见我了。奇怪，不是你是谁呢？”
晓晓又低下头吃饭，没有看到爸爸的表情僵了一下，他跟妈妈交换了一个眼神，对晓晓说：“那肯定是打错了的。”
想来也是，应该是打错了的。晓晓放下这件事，跟爸妈说了一会话回了房间。
“晓晓，你的爸爸呢？”
“晓晓，爸爸回来了，你都长这么大了。”
“我是你亲爸，你就该跟我回家！”
……
晓晓忽的从床上坐起来，从吵杂心悸的梦里走出来，她怔了一会，把头埋在双膝间啜泣。
她记起那个声音了，十四年前，那个声音是缠绕她的噩梦，是她刻意想要忘记的声音。
三
十四年前，晓晓十五岁，上初三，爸爸在外地上班，两周回家一次，弟弟在幼儿园，中午不回家吃饭。
有一天中午，她放学回家，刚到家门口就听到家里有争吵声。爸爸回来了？不是周末啊？一直感情不错的爸爸妈妈为什么吵架？晓晓在门口侧耳偷听，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以为带着孩子躲了我就找不到你了？你个贱女人，趁老子坐牢你就跑了，现在老子出来了，我看你还能躲到哪里去！”接着是妈妈带着哭腔的声音：“要不是你好吃懒做不务正业我会离开你吗？要不是你妈要卖晓晓我至于离婚带着孩子背井离乡吗？你不是人，你们一家都不是人，自己亲生的孩子卖了一次不行还要卖第二次！”
正在呆怔中的晓晓忽然听到“砰”的一声，晓晓打开门冲进去。
房间里，一个男人正揪着妈妈的衣领，凶神恶煞般地朝妈妈吼叫，地上，一个碎裂的玻璃杯闪着冷酷的光。晓晓冲上去拼命拽他：“你是谁？为什么要打我妈妈？！”
那男人看到晓晓，松开手，退到沙发边坐下，皮笑肉不笑地说：“吆，我闺女回来了，我是谁？你妈没跟你说过吧？我是你亲爸，我来带你回去的。”
妈妈把晓晓一把揽到身后，毫不畏惧地对男人说：“你休想！”
男人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休想？你以为给她改了姓就跟我没关系了？她可是我亲闺女，我带她回家天经地义！”他停顿了一会，又说：“你不想让我带她走也行，给我十万元补偿费。”
妈妈一听这话红了眼，扭头跑到卫生间拿出拖把冲男人抡过去：“你滚！你个畜牲！自己有手有脚的不去赚钱就天天想着坑蒙拐骗！”晓晓抓住妈妈的衣服大声哭泣，男人见势不妙，边往门边走边说：“你们等着，我不会罢休的！”
妈妈抱着晓晓放声大哭，十五岁的晓晓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游手好闲的父亲，不受欢迎的出生，还没满月就差点被父亲卖掉，父亲因为诈骗坐牢后，晓晓又差点被奶奶卖掉……
那一刻，一种深深的自卑感裹住了她。
第二天，晓晓没有上学也没有吃饭，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妈妈怎么叫她也不开。第二天晚上，爸爸回到家，第一件事就去敲她的房门，爸爸说：
“晓晓，你就是我亲闺女，谁也带不走你，谁也不能让你受委屈，爸爸就是拼命也会护住你。”
爸爸的话，冲破了晓晓的心防，她打开房门，扑在爸爸怀里大哭起来，她想起了小时候的点点滴滴。
四
七岁之前，晓晓的记忆里没有爸爸的存在，她的生活中，除了妈妈，就是房东奶奶和她的孙子。
那时候她跟妈妈住在一间狭小的出租房里，妈妈很忙，每天出去做各种各样的零工，实在不方便带她去做工的时候就把她放在奔奔奶奶家。
她跟奔奔成了朋友，奔奔经常会送她小礼物，她印象最深的是奔奔曾送过她一本书。那是一本没有彩页的书，里面有黑白的插图，但是大部分都是文字。自从有了那本书，晓晓的生活多了很多乐趣，因为每天晚上睡觉前，妈妈不管多忙，都会给她从那本书里讲一个睡前故事。那时候她觉得那是本有魔法的书，因为里面不仅藏着那么多好听的故事，还帮她留住了妈妈的陪伴。她后来知道，那本书叫《格林童话》。
但是，有一次她跟奔奔生了好大的气。
那天奔奔忽然问她：“晓晓，你的爸爸呢？”
“妈妈说我爸爸出远门了。”
“不对，我听奶奶说你爸爸被抓起来了。”
“你胡说，我爸爸是出远门了！”
“谁家的爸爸出远门好几年不回家啊？”
晓晓说不过奔奔，哭着回家问妈妈了。
那一年，她五岁，刚上幼儿园。
又过了一年，她上小学了，她有了新的朋友，她早就不再生奔奔的气，却也渐渐疏远了。再后来，她跟新朋友也渐渐疏远了。因为她发现所有的同学都是跟爸爸姓，只有她是跟妈妈姓的。
她不再缠着妈妈问爸爸的事，她喜欢一个人玩耍，一个人回家，她不让自己去看同学爸爸接同学放学的场景，她会觉得扎心。她的成绩越来越好，但她越来越沉默。
妈妈可能察觉到了什么，7岁那年的暑假，妈妈带她去了另一个家，指着一个男人告诉她，那是她的爸爸，她的爸爸回来了。
七岁的晓晓站在那里，眼睛里有怀疑，更有期盼。 那个男人蹲下身子，拉着她的手，用温和的眼神看着她，那眼神和奔奔爸爸看奔奔的时候，流露出的慈爱的一模一样，那也是晓晓一直艳羡渴望的眼神。他说：“晓晓，我是爸爸，你都长这么大了。”晓晓哇地一声哭出来，那一刻，她认定这就是她的爸爸。
爸爸像大多数小朋友的爸爸一样，送她上学，带她玩耍，给她买好吃的，送她去学围棋学画画。即使后来有了弟弟，爸爸对她依然如初。
爸爸很是护短，晓晓小时候偶尔跟同学闹别扭，爸爸的第一反应都是别人的错。在家里，尽管弟弟比她小，爸爸也从来不会偏袒弟弟，反而会一直跟弟弟说他是男孩子，要保护姐姐。
晓晓无忧无虑地长大，学习，玩耍，偶尔跟爸妈发发脾气，跟弟弟闹闹别扭。
那次事情之后不久，那个男人又在晓晓的放学路上拦住过她，跟她说：“回去跟你妈说，要么拿钱，要么我带你走，你是你亲爸，你就该跟我回家！”
晓晓不知道后来事情是怎样解决的，不久之后他们就又一次搬了家。但是那个男人的声音，从此成为晓晓的噩梦。
五
第二天上午，晓晓一直心神不宁。大约十一点，电话响了，晓晓看了看号码，深吸一口气，上战场般地拿着电话走到僻静处。
“你不认我，还找你后爸来说情？我告诉你，没有用，我亲生的闺女不给我养老给他养老？想得美！”
爸爸去找他了？爸爸一定猜到了昨天的电话是他打的。晓晓忽然没有了恐惧，她心里只剩下愤怒。
“我凭什么给你养老？你抱过我吗？你接送过我上学吗？我生病你带我去过医院吗？我哭的时候你哄过我吗？这些事我爸爸都做过，你有什么资格跟他比？我凭什么要给一个要卖掉我的人养老！”
“死丫头，这么多年不见长本事了？敢对你老子吼了？凭什么？就凭我是你亲爹！就凭你妈一次又一次躲着我！我要求也不高，你每个月给我2000块钱生活费就行！”
“亲爹？你还知道你是亲爹？你做过亲爹该做的事吗？我也告诉你，我只有一个爸爸！”
“好，你嘴硬，你等着，我要去告你不尽赡养义务，让你身败名裂！”
晓晓挂掉电话，靠着墙边蹲下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拿着电话，把那个号码拉入了黑名单。
她决定了，如果他真的去告她，她会去应诉，即便法律规定她有赡养的义务，她也要告诉世人那是一个怎样的父亲，她还要告诉世人，自己拥有怎样一个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继父。
什么才是亲情？付出真情的才是亲情。
又过了几天，正在加班的晓晓忽然又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晓晓没有接，自从那次之后，晓晓就不再接陌生号码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挂断后不一会，晓晓就听到了短信提示音，她转过头瞥了一眼，忽然把手机抓过来。
“晓晓，我是奔奔，还记得我吗？我今天上午竟然遇到你妈妈了，她告诉了我你的电话，方便的话，见个面吧，这么多年不见了。”
是奔奔！竟然是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找到的奔奔！奔奔找到她了！
妈妈跟爸爸结婚后，晓晓跟着妈妈搬了家，转了学，奔奔奶奶家的老房子后来也拆迁了，他们两个小伙伴也渐渐失去了联系。算起来，晓晓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见过奔奔了。
晓晓没有再继续加班，她叫了出租车，往跟奔奔定好的餐厅走，竟然有种归心似箭的感觉。她甚至好好考虑了一下爸爸让她买车的提议。
六
晓晓跟奔奔见面后，寒暄话还没有说完，晓晓的电话又响了起来，晓晓拿着电话跟奔奔说：“我今天的电话利用率可真高！又是电话又是短信的。”
电话刚接通，闺密的声音便噼里啪啦地响起来：“晓晓，你现在在家不？在家的话打开电视，看看我们地方一台那个《百姓说事》栏目，上边有个老头在控诉他女儿不孝，我怎么越听越觉得说得就是你啊？”
晓晓的大脑忽然一片空白，闺密的话远远近近地响在她耳边。
“喂，晓晓？在听吗？你在哪？算了，我给你截个图吧，你看看你认不认识这个人，也许我想错了。”
一声微信提示音过后，晓晓木然地低头看去。屏幕截图上，那个男人正是扬言要去告她的父亲。是她的亲生父亲！
奔奔看着晓晓乍然变色的脸，忽然握住她的手，拿过了手机。他看了看截图，冷笑了一声。
他的笑引起了晓晓的注意，晓晓抬头看他，他索性用两只手把晓晓的双手包住，跟她说：“晓晓，你的事你妈妈都跟我说了，很抱歉没能早点找到你，你不要怕，现在有我了。知道我在哪上班吗？诚德律师事务所！”
诚德律师事务所，那是这个城市有名的律师事务所。晓晓看着奔奔专注，诚挚的眼睛，心头忽然涌上一丝羞涩。
晓晓忽然有了勇气，有什么可怕的呢？她有妈妈，有爸爸，有弟弟，现在又有了奔奔。她拥有真正的亲情，还怕不能应对那仅仅基于血缘的虚伪亲情吗？
那份源自于心的亲情，会给她应对一切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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