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父亲打电话来说,老舅病逝了。
不觉内心一惊——这个被全家不时诅咒的人,似乎终于顺应了“众望”。
老舅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是外婆的老来子,因而格外宠溺,虽说那时家境也不宽裕,但也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小学毕业后便不上学了,天天和一群小青年儿在街上混,日久天长加上他人胆大机灵,据说也是打遍十条街没对手的。
老舅人瘦高个子,五官端正,但因素来混迹于街头,打架斗殴,总是带着一副凶凶的痞气。不说不笑的时候,一副暗中发狠的冷漠,走路略有点儿高低肩,横着往前晃过去,仿佛手中拎着一把利斧。
其实老舅对自家人挺好,尤其是晚辈里只有我这一个女孩儿,每回去了他都会跑街上切上斤牛肉或拎回只烧鸡,还下厨炒菜,忙里忙外的。
老舅曾经的偶像
老舅人年轻时也追星,喜欢唱歌。小学毕业的他还用小本子抄了半本歌词,顶着当时最潮的卷发,穿着格子衬衫,趿着人字拖,半哈着腰,边抖着一条腿,边给我唱【北方的狼】,【三月里的小雨】。
年轻的老舅长发及肩,披着件军绿大衣,一只手在裤袋里插着,在街上很潇洒地溜达。因为高低肩,脑袋也侧着目光从低往高处斜睨,下巴微扬,舍我其谁。
在街头混,抽烟喝酒是必须的,不过老舅更在行的,还是打架。
他得意地给我透露打架的绝招:“抓住头发,往膝盖上猛磕,拿啤酒瓶直接拍脑门上,拍酥都没事!”
我直咂舌:“那要是人多咋办?”
“跑呗,不跑是傻子!”
这个我信。老舅天生一双大长腿,两脚生风,拿过厂里比赛的亚军。所以说来也怪,他从小打到大,从大打到老,被抓的时候很少。眼皮儿活,人机灵跑得又快,常常是漏网之鱼。
当然也有翻船的时候,被拷在局子里一天一夜,大舅二舅只得去领人。
没几天他又叼着烟卷儿在街头,一只手插进裤袋,神气活现的逛荡了。
老舅恋爱了,带回一个很漂亮的姑娘。白皮肤,大眼睛,秀秀气气的。
姑娘不让他抽烟,他就少抽,姑娘不让他酗酒,他也憋着吃斋念佛。外婆乐得跟什么似的,大家伙都拍手,这下可好了!找到个能管住他的媳妇了!
然而,没三个月,老舅终归没熬住,喝的烂醉,把姑娘一个耳光打跑了!
老舅烟抽的更多,日日酩酊,比原先还堕落。
他这样子天天混着也不是个事儿,外公退休让他接了班。
于是老舅在一列列绿皮车上运送客人或货物,去阿拉山口,去漠河,去海南,去佛山,踏遍大江南北,玩遍名山大川。
老舅一喝酒便冲动,六亲不认。
厂里过年发了羽绒服,厂领导的质量与颜色和职工们的不一样。他气不过找人去换,人家当然不理他。
二十出头的老舅气冲脑门,喝了半瓶白酒,提着菜刀,把个厂长追的满院子跑。结果是要被开除,大舅二舅提着礼上门给人赔不是,这事儿才算了了。
三姨和三姨夫两口子闹别扭,两人跑来找外婆论理,三姨一顿哭哭啼啼。
老舅一看三姐受了委屈,二话不说,扭身抄了菜刀,挥刀向姨夫肩头劈去,立马鲜血淋漓,人仰马翻……
外婆买了几个西瓜,有两个是生的,抱了去找人换,卖瓜的不给换,只得又抱回来。外婆这边咕咕哝哝,那边老舅便已提刀下楼,挥砍瓜农,害得人家住了半个多月的院,背上缝了几十针,外婆赔了人家好几千算是没让报案。
刚上学住校那会子,有回老舅一脸阴险地问我:“学校里有没有小子敢欺负你?有了说一声,TMD我弄死他!”我直好笑,回去说给母亲。
母亲大惊失色:“你可别搭理他个二百五!”
老舅让外婆操碎了心,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哥哥姐姐们也不知给他收了多少次场子,花了多少钱。
就这么个浪子,最终还是结婚了。
舅妈并不漂亮,人极贤惠,省吃俭用,操持家务。门口澡堂子八块钱,她舍不得,骑二十分钟自行车到远一点的地方,五块。
可老舅每次跑车回来,舅妈都给他置办一新。新衣新裤,新鞋新袜。
老舅浑身簇新,神气活现,舅妈一身劳动布的工作服,从没穿过好的。可她愿意,她喜欢他,就是纯粹的喜欢,啥也不图。人们都说老舅真有福气。
老舅有了一个女儿,视作珍宝,他不懂什么教育,只是对女儿百依百顺。不可一世的老舅,在女儿面前似乎倾尽了半生的温柔。
他依然不珍惜舅妈。喝醉了,缺钱了,全凭伸手。不给便是一顿臭骂,惹急了也动手一个耳光下去,半边脸便肿起来,更甚时一脚跺在小腹上,人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亲家娘来找外婆理论,一个又瘦又小的白发老太太,坐在角落里哀哀恸哭,泣不成声。
外婆也骂老舅,也赔不是,可又有什么用呢?
好了几日又是老样子,老人后来临终前逼着女儿和老舅去民政局签了字,她希望女儿日后有个自由之身,可以随时离开这个非打即骂丈夫。
然而舅妈不走,仍然在家里伺候外婆,洗衣做饭,一如往昔。
好事的邻居大妈暗地里劝她离开,她只是漠然。挨了打,受了骂,母亲和姨姨们也劝她离开,反正也没那张纸了,大家担心哪一天老舅失了控,会出人命。
她流完泪,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
她是有多爱老舅呢?没人理解的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老舅和舅妈这对冤家也在不时的争吵,打骂中老去。舅妈老的很快,五十不到,头发几乎全白了,满面沧桑,还是那么节约俭朴,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每日操持家务,任劳任怨。
老舅也老了,目光没有年轻时那副洋洋自得地不可一世,有些阴郁、凶狠加上怀疑和提防,似乎除了家人谁都不信。
他常常在新疆、内蒙、东北跑车,不时捎来当地的土特产分给大家。成袋的巴旦木、杏仁、松子、葡萄干、奶干子,对表弟表哥我们这些晚辈,他从不心疼钱,喜欢什么尽管拿去。
他高兴这个。
他还喜欢买刀、买手串、买玉。
给我看他新得的宝贝,一把弯弯的匕首。
刀把儿上镶着翠色的玉石,刀锋又弯又细,如新月,如秀眉,寒光闪闪,吹毛利刃,如大漠上的冰雪让人不寒而栗。
又给我看一对核桃,说已经盘了大半年了,摸着朱红光润的外壳,老舅如孩子般喜不自胜,爱不释手。
跑车的地方,邻近边境,老舅随身都配了一把长长的匕首,揣在裤袋里。列车停下来卸货,休整几天,他便揣着刀去附近找吃喝。
一次在漠河停车。腊月的漠河,零下三十几度,老舅夜里独自在街上晃荡,一时内急,便拐进一处胡同,倚着墙根小解。忽觉身后有悉悉簌簌的脚步声,老舅随即就暗暗握紧了裤袋里的刀柄,仍是漫不经心地一边晃一边冲着墙根儿的雪。
两个小子操着东北口音:“大哥,借俩钱儿吧!”
“行啊!给吧!”说时迟那时快,老舅猛一个转身,同时拔出刀直刺过去。二人大惊,扭头狂奔,瞬间就消失在胡同口了。
老舅并不撵上去,他怕遇上一群就麻烦了。
随行的同事看上一只手串儿,讲好了三百,等付了钱,老板突然变脸说五百,不给就滚蛋!
九十年代初的边远之地,市场混乱,是不靠人品的。老舅听说了,拉上那哥们儿直奔进店里,当着老板面“啪”地一下将匕首拍于案上,“到底多少钱?!”
看着老舅眼睛里反射着刃上的寒光,老板连忙说:“哦,哦,记错了,记错了……”
二人揣上手串儿扬长而去。
最后一次见老舅是在表妹的婚礼上。他穿着暗红的衬衫,黑色的西裤,皮鞋锃亮,手表闪光,宝贝女儿一袭白纱,秀丽可人,右手挽着父亲的胳膊。
聚光灯下,英俊的新郎一边深情唱着情歌,一边走向父女俩。老舅神情严肃,紧紧盯着眼前的女婿,一字一顿的说:“今天,我把我的女儿,交给你,希望你们,好好生活。我的女儿,有点小任性,啊,所以你要多让着她一点。”
几分威严,几分嘱托,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威胁口吻。
妹妹立在一边早已是梨花带雨,哭花了妆,随即老舅将女儿的手交于新郎手中。
可谁又能料到两个多月后,他竟然在茫茫内蒙古跑车时,突发肺部感染,客死他乡……
列车行至距呼和浩特还有四百多公里的巴彦淖尔市,突然感觉头晕胸闷,到了晚上,便已经下不了地了。
同事将他送到当地医院,此时人已开始呕血,神志恍惚。单位赶紧通知了家人。兄弟姐妹们火速赶往机场,怎奈刚下飞机便接到噩耗!
医生告知肺部已全部被病毒感染,肺泡生理性坏死,无法收缩,人就这样渐渐窒息了。
迢迢千里之外,老舅身患重症,呼吸渐衰,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一句话也没留下。时年51岁。
老舅在最终的时刻会想什么?
他的宝贝女儿?高龄老母?亦或是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的舅妈?
他至少还能有二十来年光景去看这个世界,他可以和打不走骂不离的舅妈一起推着外孙儿逛公园,也可以看着满面沧桑的老妻几十年如一日给他端上肉,倒上酒,满足地看自己吃喝。
她比他大三岁,素来如母亲一般照顾他,却又如女儿一般依恋他,他是她一生的劫。她奄奄一息的老母亲都没能把她从他身边骂走,却让意外的病魔席卷了她一生的眷恋。
她皱纹堆垒,眼袋塌陷,花白的头发在熊熊燃烧的纸钱金箔中凌乱纷飞。
她哀哀恸哭着,隔着火光望着照片上老舅阴郁怀疑的神情,喃喃道:“说好了,你退休就带我出去悠(you,第一声,方言,玩耍的意思)的,咋就不算数了呢?”
她似乎完全不觉得解脱,在旁人看来是水深火热的日子,于她却是心甘情愿、不觉苦涩。
老舅一向挥霍无度、寅吃卯粮,她半生的积蓄都花在他身上,自己节衣缩食,对他却有求必应。
老舅定成工伤,单位会先后赔上近七位数的抚恤金,他一辈子欠她的,这下一并还清了!
人生是多么戏剧性的反转,又是多么的公平。
老舅在天上或许也很欣慰这一结局,安心上路了吧!
这些天,眼前时常浮现出老舅的身影。
穿格子衬衫,喇叭裤,烫发的老舅;
坐在弯把赛车上,戴着蛤蟆镜唱【北方的狼】的老舅;
叼着烟卷坐在路灯下摔扑克的老舅;
讲新疆烤包子如何的美味,听得我和表弟们一脸羡慕、洋洋得意的老舅;
炫耀他们和另一伙人火拼,把对方揍得头破血流,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老炮老舅;
胸前带链儿,腕上戴串儿,手里盘着俩核桃的佛系老舅……
老舅,老舅,一路走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