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年前古奉节还在三峡驻守,瞿塘峡口还见得到猿啼三声泪沾裳的悲凉。十年后永安宫已经变成了水晶宫,只有白帝城还孤悬江上。在水势愈演愈凶的今后,到哪里去讲三顾哪里去听托孤。古蜀望帝杜鹃啼血散落的是悲怆,季汉君臣鱼水相知幻化的是沧桑。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
章武二年的暮春显得有些浮躁与急迫,成都城中的景象似与外世异异不和,却又交迭缠绕。人们天天翘首以盼,满望捷报,以为信心不欺,据道讨罪,必将全胜而归,威载九州。毕竟,将兵在外的,是信义昭著的君主,持节辅国的,是德厚任重的丞相。一场看似完美的安排,却无端生出点点四海无依的疲倦和无助。我不懂也不愿去想自己莫名冒出的忧虞,可辗转反侧,脑中竟全是乾坤破碎,山河疮痍,朝堂上下虽随乱随失,但其危却如一发引千钧,时序崩云霄雨,沥沥汩汩。
我忽然想去看看父亲。
谷雨时节的拂晓尚柔,林木蔓生,羲轮掩映。父亲的书房在府舍东厢,我从后罩房出来,缓步而行。院中疏落的槐影正将月光节节攻陷,它们趋身上前,绵密阴冷地缠绕交叠。我泛起一阵寒意,裹了裹身上的锦绣假钟,加快了步子。
“果儿一夜未睡么?”父亲看到了我,柔声问道。
“果儿受陛下眷遇,理当忠勤匪懈,捐身不改。当下战事正盛,上下一心,果儿又怎敢休憩自处,解鞍息肩。”
父亲抚掌笑道,“果儿精明的很,抢了为父要说的,叫为父如何是好。”
我不做应答,只见父亲笑意渐退,案几边上两手愈加僵握。“玩笑摒外,父亲夙夜在公,无一刻安寝,难道前方与吴地鏖战,出了差池?”我小心翼翼,惴惴不安。
“哪里来的鏖战...”父亲苦笑,“陛下自缘山截岭,临江筑城,奈何陆伯言静观应拒,退守不攻。我军远道奔乏,不可于彼久住啊..”
我不解,“陛下浩然东下,战气浓厚。我军于巫县大破吴军,可谓初战告捷,形势光明。陆伯言坚壁不出,一退再退,或因吴人畏战,或由将帅嫌隙,旧部新兵不能同心一气,岂非天助我汉?”
父亲摇了摇头,“果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我迎头对上父亲的目光,不期然就被那珀色深陷。一片氤氲下是掩盖不住的淋漓遒劲,放佛可以力穿八荒,刃刺毫芒。
“我军将随陛下挥师东进,锐气始盛,占秭归,破吴境,居高临下,士气高涨,理应一鼓作气,水路并进,歼敌于夷道。”父亲顿了顿,语气中多了凝重与不安,“可是那陆伯言看似年少文弱,可心机颇深。他能按兵许久,不急不缓,进退得当,实为我军大患啊。”
“父亲也不必太担心,陆伯言不过区区吴主幕职,少年得志,书生意气。至于行军作战,方略调度,或是由他手下主将统帅筹划布置呢。”
“手下?陆伯言手下皆孙讨逆旧部,公室贵戚,自恃甚大。其间必有不忿之徒,以陆逊小儿,不相听从。然吴军内外安定,未出大乱,可知吴主对期望深厚,必有训于诸部,使其只敢耳语,不敢妄动。”
“可..可陆伯言一介书生,何得吴主如此委任付戴?”
“陆伯言世出名门,初入幕府,又领县事,前后赈济灾事,讨治伏匿,劝督农桑,平定山越,可谓智勇兼备,少年英才。此前假以谦卑言辞哄慰荆军,背信而动。此人权机将略,绝非等闲之辈。”
我一时语塞,想与父亲阔谈深浅,却终究不能。想我女儿之身,闲居闺中,也想效仿那班姬大家深入宫闱,著书讲学,参闻政事;或如和熹皇后一般伴君左右,安民保国,绥静四海;却只落得倚赖幼稚,执务家事。
“当此之时,父亲以为该如何?”纵然世事颓唐,己力甚微,我相信眼前的那个人,也一定能扶危定倾,力挽狂澜。
父亲慢慢踱步出回廊,我紧随其后。空中皎月未退,那圆轮掩在墨韵之下正要赧然现身。凄微的月光打在父亲的身上,竟是一派清澈澄明的映照,我不觉浅笑。父亲并未留意我的神情,接着说道,
“峡谷山地,不宜驻军,前有旱地崎岖,高山耸峙,后有水路湍急,无险可据。且我水军顺流,易进难退。一旦深入,不但会使粮草不济,车马阻塞,更会使兵力分散,前后不达。”我渐解其意,父亲必是早已思绪飞驰,他心中所想巫峡,建平,皆成铩羽暴鳞之境,愈发清晰起来。
“夷陵峡口为吴西屏障,夷陵保则江陵保,夷陵失则江陵失。虽为一郡,实牵全州。况自夷陵始现平原旷野,若我军未据,让与敌方,情势极险啊。”
“那父亲可知晓前方战事安排了?”我急急询问道。
“陛下已谴季常回朝议事,舆图军册会一并带来,”父亲稍稍抬起了头,那峰林后的赤轮似乎还在沉睡。碧落茫茫,父亲的目光却如滚烫如火的江珠,化作了一柄血肉淬成的利剑带着鼎沸之气跃入霄汉。
“愿天佑我季汉,促战事大捷...若此役有失,恐汉事难成,帝室将倾矣!”
我忽的怕起来,心下愈发怅然若失。我望向父亲,他周身笼上了一团光雾,光雾在即将隐去的霜盘下
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眼前的光景重重叠叠,似是而非,树影是浑的,月影是浑的,那逃不掉的意象却如此清晰。我看见父亲踽踽独行在渭河南岸,身旁空无一人,消瘦的背影逐渐远去,天地间忽孕生出万千魂魄,他们流离失所,困于道路,破败萧索,纷扰不休。亡者的气息在父亲身旁破碎又凝结,笼罩成一层无法挣脱的枷锁,把他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我看到父亲的目光在四处寻着什么,沿着光阴,沿着春夏和秋冬,一路风尘雪雨,寻到今日才得知心中执念的哀惋和苍凉。
眼前府楼忽的火光冲天,喊声震地,吞木剡林,散月剖天。火舌喷卷成朱厌般的凶兽包裹住亭前阁后所有花草林枝,玉柱漆台。四下哀怨鼎沸,鬼魅徘徊。
无从倾诉,无所依托。伶俜抱影,孑然无依。
他并肩而行的那个人,似是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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