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来时春尽也

我不记得是怎么得到父亲的死讯,只仿佛一夜之间天地万物都在叫嚷不休 ...“葛侯殁了,葛侯殁了...!”...

初听只是惊着,痴钝并无感觉。“殁了,殁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等再过些时日,等这声音一字一字毫无防备的带着锋利的刀刃刺进所有人的耳朵,犬牙交错的时间变得血迹斑斑,我才从昏厥里醒过来。就像因长久蜷曲而麻木的手臂,一旦稍稍打松,血脉回涌,便觉到了无比的浊痛。之前囫囵地压抑着的不幸,没工夫辨别滋味,拖到现在,所有的不解,疑惑,愤恨,痛苦,不甘,恼怒,乃至绝望,都零星断续,连绵不绝的,怒号着奔流起来。

那些天的日子仿佛是一层又一层死寂的的重雾,浓密的闷雾里,偶尔烛光飘忽地带来一片朦胧,照着某些鬼魅般重重叠叠的,在幽暗中摸索探寻的,不知名的影像。我只是想睡,沉沉的睡下去,一旦梦醒便是无边无际的痛直逼上来,痛到让人恨这颗心都不是自己的。

我便忽梦忽醒的不断与旧时光的自己重逢,十五岁,十岁...沔阳,成都,临埕,隆中...岁月交错间笑与泪都那么自然自在,那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浓雾里那些走马灯似的影像,不断的在眼前流动,活生生的表情和动作,去了来,来了又去,彷佛一座搭在青城山上的戏台,夜幕降临后偏偏不展灯,只是模模糊糊看见了影,却久久听不到声。山腰上全是川流不息的人,上上下下,忽快忽慢,定在那一动不动的总是我一个。顷刻间电闪雷鸣,暴雨瞬时间便倾盆而下,山顶上那晃动的身影摇了一摇,慢慢地澹了下去,竟也不见了。

我从梦中惊醒,“父亲...父亲...!”

身影不见了,我猛地坐起身,母亲在一旁低声啜泣。

我转向窗外,撕裂开来的暮色被大雨逼迫圈禁在一片分隔不开的稠密中,仿佛天地间所有的霜雪都要倾泻而下,来填补这硬生生割下的伤痕。

“居然,又是一个雨夜呢...”

母亲轻皱眉头,“果儿,你昏睡了四天了。”

“父亲呢,还在宫中么,在议事么...”

“果儿...”

“哦,不对,父亲还在眉县,还没有回来...母亲,他快回来了吧...”

“果儿,吃些东西吧...”

“等父亲回来一起吃吧..母亲做了什么...松江鱼,梅子肉..?这些都是父亲爱吃的呢。我们再等等,等等,等父亲回来,我们一起吃...”

“果儿!”母亲的声音带着颤抖和不忍,“不要再等了...他,他不会回来了...”

不会再回来...?不会再回来!不能的!我还没有与他和好,还没有与他讲一夜一夜的话!他怎么会就这样走了,他怎么忍心就这样走了!

“不,不,他在这样的雨夜离开,一定会在这样的雨夜回来!他...他答应过我!”我望向窗外,雨水凝结成天地初开时的纯粹,几阵疾风将水帘直直切断,雾气的微微浮动中,跃出一个模糊的形体来。他打着伞,他在向屋内望。

“母亲你看!他就在那里...他就在窗边!”我一跃而下,向大雨冲了进去,抛下母亲在身后的厉声疾呼。

“父亲!父亲!”我朝着那个身影追了过去,“父亲,等等我...等等我!”

身影越走越快,越走越远。

“父亲!别走!别走!那夜我没有说的话,你现在听我讲!我求你别走!别走!”

他不理会我的哀求,他没有回头。这些没有根的呼求落不下地,它们不断上浮,蒸发。

天空中熙攘一片。

“父亲,等等我!”

“父亲,你听我讲!”

“父亲!”

“你回头看看我!”

“别走!”

“父亲...”

“你就这样丢下我了..你就这样抛下我们了!”

“父亲...”

“父亲!”

最最简单的字句,不是露气里细腻温和的低语,不是微光中温暖柔软的抚摸,不是鲜明的色彩,不是香甜的味道。不是少城以北广袤的田畴的和丛生的草木,不是阳平关外起伏的山峦和坑洼的泥淖。不是被雨裹湿的裙裾被风涨满的鹤氅。不是你的手,你的肩,你的笑和你的面容。只是情绪,那湮没了所有存在的伤心,懊恼,酸楚,后悔,他们毫不留情的涌上来,我无处闪躲。

最最简单的字句,没有曲曲折折的波折繁复,上升坠跌,没有无穷无尽的重叠缠绕,绵延交融。他们只是在这雨夜从压抑不住的情绪里肆虐开来,在这空旷里和时光冲撞击打,企图挽回些什么,改变些什么。但这所有停顿的生命、残缺的回忆、失落的悲剧却拒绝停止前行。他们踏入心底那个被生生挖走一片血肉的地方,最深最深的地方。

最深最深的地方,满溢的全是旧时光的珍藏。我跑回十五岁,十岁,依然可以听到的,和煦而通透的声音,像是在唱...“青白江,竹林巷,更声远,鼓声长...”

最深最深的地方,是当巨大的痛苦都已变成粗糙而质朴的茧,当庞杂的不幸都已褪掉沉重而敦实的壳,当外在的一切都并行无恙,生活得以避开所有微垂的头,轻皱的眉,那依然存在的,依然敏锐而清晰存在的地方。像静止在生与死的边缘尽头,时间和记忆都已倾注凝固,却还能听到的,最孤寂、最浩迈的声音——

“... 欲报君恩,岂恤人言!...愿有一日天下再无纷争,百姓甘食美服,安居乐业...亮九死不悔!...这条路,怕是...不可更改了...

至于去就...有命存焉, 静以俟之...父亲要走了,必须要走的...”

“果儿,你能懂么...?”

“果儿,这些...你都懂得吧...?”

......

“我懂,父亲，我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