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1)

作者: 罗衣布 | 来源:发表于2017-09-20 00:45 被阅读73次

    满目山河空念远

    父亲第一次来朝真观是建兴九年的秋天,虽然还未到寒冬腊月,但冷峻的寒风早早地就纵横于巴蜀大地,整个成都连及汉中都笼罩在一片清冷的雾霭之中。那时李正方刚刚被发配到了梓潼郡,朝上的益州旧部对父亲的这一举措都少有微词,加之这已是第四次功过相参的北伐了,质疑之声如一场春雨后土地中那隐约可见的成片绿色发出的微弱的却不容忽视的喘息挣扎。父亲当然知道同僚们这存疑的抵抗的心绪已非一日,那是一年一年的憋闷冗长串联起来的一个个小沙堆,仿佛只等着某一刻山洪海啸的冲击,便能心安理得地来个土崩瓦解。

    我听到父亲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怕回头后又见到他愈发苍老的面孔,只单单搁下手中的毛笔,将凭几上的竹帛收拢到了一堆。父亲踱步到我身旁,随手拨了拨灯芯。他鬓角的斑白忽的一下晃动了我伪装许久的冷淡,再侧脸过去时已是忍不住的泪意汹涌。时间比渭水逝的还快,当年随母亲从临埕来到成都彷佛还是昨天的事,而今父亲已年过半百,从当年的意气风发到如今的踽踽独行,这其间的波折与起伏难以一言尽数。

    烛光下父亲的脸依旧如往日的严峻,但这柔和的微光给他的轮廓笼罩出一丝温和。父亲预见了我想说却硬撑着不说的种种关切,想想着实可笑,便抬起手,对我做了一个宽慰的手势。我想就算开口我也不能真正抚慰他什么。父亲大概是平静惯了,平静的有时可怕。就像是一把剑,一把刚在熔炉里烧的通红,然后猛然浸到汉江水里淬炼出来的利剑,兼具了烈焰灼热迸发的勇猛、江流翻滚激起的斗志,还有宛如那绵延逶迤的秦岭山脉千年不改伫立于此的坚毅与凛然。

    “父亲此次回来,何日再出征啊。”我还是忍不住这刺骨的寂静,开了口却不是鞍马劳顿后应当的抚慰,这类似责问的语气让我话一出口便后了悔。

    父亲笑了笑,“果儿这么盼着我走么?”

    我也不知这话里的‘走’指的是离开此时的朝真观,还是大概休整后的又一次的挥师陇西。一时情急,慌慌的想找个对答。

    “听说吴郡那里有个由拳县,某日雨水驻降后野稻自生,一片欣荣之貌。吴主视为祥瑞,还给地方改了名叫什么嘉禾。”我不愿与父亲争论政事,便找些个轶闻来填补。

    “果儿在观中居然对这些异闻碎事知道许多,怎的不静心修道啊。”

    “这都是听观中修扫打理的小师父们闲谈时议论来的。您也知道的,他们活计之余,百无聊赖,最好采些诡谬杂说,四处喧沸,不求笃实,故事评论当然越是奇特出众越显出自己见多识广。听多了便知也不过是小民肆意雌黄,借势鼓噪罢了。”

    “酒余餐后之谬谈笑话,听听便好,何必如此当真。这刻薄劲头可不是果儿平常态度啊。”父亲顿了顿,“难不成细碎之间还听到了什么污言恶语?”父亲一语就道出了我刚刚未隐藏好的愤愤和委屈,直教我懊恼自己的一时口快。

    “四年了,父亲真的还要继续北伐么,”话头转了转,终究还是没逃开,“连年征战,硝烟之地无一岁之休,负伤之兵无一夕之安,将相相左,民有怨言,长此以往,能不为敌国所讥,为亲者痛、仇者快!”我将头别过去,想避开父亲那愈来愈枯涩的神情。

    “民有怨言,民有怨言...”父亲低声的重复,“这些,都是果儿所想,还是,听小道们闲论来的?”

    我一时语塞,不知哪一种回答会更让父亲难过。是他的骨肉至亲,都不能理解支持他为政十年来的治国主张,还是这些动辄臧否朝廷,斥诉社稷,却又颟顸而不自明的民众,这些父亲心心念念要回护的民众,这些父亲耗尽了一生心血要为之创建一个理想国的民众。

    “我...我只是想,今日九州辐裂,时局不靖,父亲秉承公心,独撑危局,即使有反对者褒贬置喙,也不成大势。可...可百年之后,帜易鼎革之时,定不乏有奸邪论者,善巧言令色,以歪理邪说博天下瞩目。父亲就不怕,到时会落得个‘外饰兴汉之帜,内行伐异之实’的评议么!”

    “这么说来,果儿也觉得父亲处置李正方太过决绝了?”

    “李正方之大业于不顾,视军政重任为儿戏,朝廷留其性命,流放梓潼已属宽宥。只是他与父亲同为先帝托孤重臣,在益州一派有种种牵连,又与父亲政见不合已久,朝堂皆知,此次因运粮不利就招致重谴,怕是会给心有恶念之人留下话柄啊。”

    “论事数旧,皆是一家之言,求同存异而已。益州贫弱,外敌内患不断,吾秉公心,倡公义,上报先帝知遇之恩,下图黎民苍生安定,若怕身后谬论流传就堵塞言路,或曲意迎逢,阿谄奉上,才是误君误民,糜烂国事之举啊!朋党徇私攻讦,官吏贪墨放纵,哪日才能担得起剑指长安,克服中原的重任!”父亲踱步到窗前,帘外的月色打在他脸上,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从章武三年后就再少见到过的流丽。我知道,那是因为父亲提到了长安,那个渭水以北,多少我蜀汉英烈倾尽一生所要到达的长安。

    父亲语气渐渐缓和了下来,“欲报君恩,岂恤人言...!若真有一天能跨过渭水,复兴汉室,让先帝看到我大汉的旗帜插满故都的城楼,亮九死不悔,又何时在意流藻垂芬,树身后之名!...这条路,怕是早在二十年前,就不可动摇更改了...果儿,你能懂么?”

    父亲探询的语气让我不住的心痛,像是黑牢里的禁锢者摸索着想求得一点慰藉和光亮。父亲从不在外人面前展现他的困倦和疲惫,大概只有在我和母亲这里,才能稍稍卸下国相这一太重的枷锁吧。

    斩敌灭魏,还于旧都...父亲,我又何尝不知当年隆中的豪情壮烈...“若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当年先帝还是益州牧,你还是军师左将军,你二人并辔而行时先帝便时常念叨着这句话,像是说久了就会真正实现了一样。你说从未在意过身后之名,我又怎会不知,怎能不懂。世人皆贪想以三分努力去追求十分功绩,唯独你是以十分能力去换取三分名誉。你说,“汝等躬耕于此,勿得荒芜田亩,待吾功成之日,即当归隐。”可是,这功成之日为什么越来越遥不可及,你说十年,十年,再过十年,到底要几个十年才能到头。往哪里都是错,做什么都是搏,这一春一秋的光阴也变得那么艰难,漫长,不堪重负。不能任政,这殿壁之间哪能容你安安稳稳的生活,更不能致仕,这庙堂之上怎会放你清清白白的离开。那么,父亲,你告诉我,这场一步错步步错的赌局,你又该如何,又要如何。

    我不记得那天父亲是什么时候回去的,只记得他在临走时轻轻搁下的一句,“大概还是会再离开吧,不过,可能要等一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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