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所有的光都消失,黑夜便开始显现,于是我点燃自己来寻找你。故事的最后,当山河陷落,家国破碎,旗帜倒下,盔甲染血,甚至躯体毁灭,名节凋谢。也总会有一些东西留存下来,那些最终会被判定成虚妄或可笑的,关于你的梦想,我的不懈。
浮云蔽日终不返
那一天是建兴十二年的八月十八,已过了亥时,渭水南营一片寒气袭人,一面面印着汉字的高牙大纛巍巍然直侵霄汉。陇山的阴影在狂风声里显得阴森可怖,山肩周围黑云翻飞,像是在等待一场天阙裂痕处即将倾泻而出的磅礴轰鸣。我缓步向着丞相的军帐走去,帐门口当值的宿卫亲兵向我行了礼,便立即恢复了笔直的站姿。他们像我汉军中的所有士兵军将一样,眼里都充斥着不能明说的担心和沉重。丞相已卧床一月有余,这荒茫的五丈原也似乎被弥漫不散的低沉气氛感染,天色一日阴过一日。我抬头看看了帐子角边矗立的诸葛麾旗,旗面在夜风中丝毫不显零落之感,隶书的两个大字似乎在与四周的沉沉暮色和陌陌萧瑟抗争着,在这定昏之时顶着朔风发出阵阵铿锵之声,一如上书的主帅姓氏,单单二字便能给人足够的坚毅决绝。可谁又知道这份坚毅决绝,究竟还能残存多久。我摇了摇头,想将这份挥之不去的压抑和低迷赶跑。古人称初秋为凄辰,想来真是极有道理。我挑开幕帘,走进了中军帐。
“伯约来了。”丞相屏退了贴身侍卫,招手让我过去。这些日我一直在西营带兵,上次见到丞相还是三天前的中夜。那时杨长史刚刚向丞相呈报完士卒的轮班倒休安排,丞相还想继续批阅从南郑送来的人事调动公文,但禁不住我和公威的极力劝说,便和衣到屏风后的寝塌躺下了。我不知是不是过了两柱香的功夫他便又起身回到议事厅,继续埋首案牍。才只有三天的功夫,丞相似乎又虚弱了些。我望着榻上这个如残烛星火般的老人,心里刺痛的紧。一整个国家的桑蚕盐铁,军政民生,种种大事小情,在他身上压了十二年,他也独撑了十二年,如今终于是撑不住了。
“丞相,您可好些了?”明知答案是什么,却还是固执的想从他的口中听来哪怕一丝一毫的安慰。帐角处鎏金竹节熏炉里的紫檀香还在烧着,随军的方丞说紫檀有和气理胃之效,从此丞相的寝帐内便时时满溢着朱火青烟,为这萧肃的兵营添了一份悠然通透的出世之感。
“好些了呢,伯约莫要担心。太医令这几日换了方子,加了熟地和高良羌,又用宣木瓜和仙鹤草磨碎了煮水,日日逼我和着饭吃下。辰时吃一次,午时吃一次,申时还要吃一次,啧啧,那滋味,真是...”丞相说着便皱了皱眉,好像那一口汤药比案几上百份如山似的公文还难应付。
“丞相对药典如此熟悉,看来是病了太久,都能自医了。”丞相被我这略带埋怨的口气逗笑了,挥手让我过去坐在榻边。
“自二月斜谷出兵,我军已与司马仲达背水相持数月,本想已渭滨屯田为保以作久驻之基,谁知...哎,谁知我这入夏一病便不愈,缠绵至这中秋之时。荏苒数月,委实不该啊。”
“丞相久负重任,因劳致病,如今虽寝食稍复,但病根未下,脾胃虚弱。此为丞相不顾己身,昼作夜思,劳神忧国所致。吾等无不日日心胆焦虑,夜夜怵惕不宁,盼丞相能宽心养神,省思节虑,早日愈可,再带我军跨陵北境,直蹈中原啊!”我顿了顿,平复了下心绪,“丞相眼下当安心静摄,怎可这般自怨自责,徒耗元气,平白惹三军将士痛心。”
丞相笑着点了点头,“伯约和众将之心亮又何尝不知。只是方今天下骚扰,元恶未除,北面墨臣柄国,染清为浊。亮以陋室韦布之身,谫能弱才之德,先幸逢先帝,又得遇英主,是以雁行下风,竭诚启沃。数十年间,道诚志合,心意神通。管、乐之所欲者,亮亲得之,其之所恨者,亮幸避之,此间君臣之际遇终始,虽千万代而再无他求。亮废身陨躯,不能为报。”丞相停了下来,将塌边桉几上的青瓷托盏捧来手上,掀开杯盖,一股热气袅袅而起,清香四溢。丞相的表情在升腾的雾气中变得有些模糊不清,我隐约在这一片氤氲中看到了丞相眼里克制不住的泪意。
“这是去年冬天什邡进上的荼荈,伯约尝尝?”丞相将说着,将托盏递到我面前。我接过来,抿了一口,这一片片圆叶煮出的水滋味果然醇厚,只是不用许久香气便转澹,浓浓的苦涩从舌尖蔓延开来。我心头一阵悸动,这尖锐厚重的苦涩不就像是面前的他么。
“这未免,有点太苦了些...”我把托盏奉回,丞相笑笑摇摇头,啜了一大口,将杯子放回了桉几。
“这东西是苦些,不过好在提神,日沉时饮上一杯,便一夜都不会倦了。”丞相顿了顿,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当初三将军好酒,先帝适劝不听。那日成都初平,先帝大宴群臣,三将军一面高兴我主终于问鼎西川,一面又思念远在荆州的二将军此刻不能一起同饮,心中五味陈杂,不一会便吃了两坛酒。而后被送回府,直至转日隅中时分还未酒醒。先帝一时恼怒,又不好当面责罚,便遣人送了一瓮涪陵郡的茗槚,说是能解酒,务必让三将军快快饮下。三将军不知其中有诈,便喝了一大杯下去。”丞相摇了摇手中的鹅毛扇,脸上满是回忆里的温暖和怅然。
“然后呢...?”我迫不及待的问下去,想让此刻的柔和安逸绵延得久一些。
“然后啊,然后苦的三将军他一面大骂先帝派来的小吏,一面命下人沏了一大壶蜜枣水咕咚咕咚的一口气灌了下去。那信使被骂的委屈,又不敢发火,只得轻声嗫嚅道,‘将军莫怪我,这是刘使君让送来的...他还说...说之后将军每饮一坛酒便送这一瓮美物来助将军醒酒...’那小吏还没说完,三将军便明白过来,这是先帝不愿明着责罚他贪酒误事,才用了这么一招来暗暗提醒...先帝待臣下一向宽厚仁毅,对三将军更是千般叮咛,万般嘱托,生怕最后跌损在这杜康之上...可惜,可惜先帝几番提防担忧,也终究抵不过天意弄人...”
“丞相莫要这般伤感,我季汉能以一州之地抗对中国,威慑北敌,是以在朝文武各怀康济之才,展经纶之术,内外一体,并蕴器能,共思举职,黼黻皇猷。至于仓卒意外之变,尚或难料,尽人事、听天命而已。”我不知这话是否能让丞相宽慰一二,但或许这也是我现在唯一可做的了。
“尽人事、听天命...”丞相默然苦笑,“伯约如此年轻,竟已知晓这通透之理。吾北伐六年,或进或退,或攻或守,其作用者,无外乎造势于国,使孙吴守盟,曹魏乘劳。而清议蜚语不断,或言应以山为屏,据险守固,或言当直出奇兵,力蹈中原。唉,亮又如何不知,以我区区巴蜀之土,若想轻易就挥师北进,直逼关中,改革易帜,扬宿故都,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丞相才不寻奇谋之险,只徐图蚕食陇右,完固雍、凉。”丞相拉了拉身上的绒裘,点点头示意我说下去。
“陇西之地南依秦岭,北临黄河,为战略要地。得之,可遮断祁山,使长安失去屏障,关中无可依托。又可与两川之险连成一片,使秦岭一带与汉中成犄角之势,以为我季汉屏障。”我润了润发干的嘴唇,接着说道:
“陇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东据陇山,南接渭水,绵亘数百里,攻克后派兵紧紧把守各隘口,便能阻挡曹魏反扑,如此雍、凉二州可断而有之。再者,陇上多出战马,水草茂盛,适于耕作,守住此地,我军可一面屯粮养马,一面切断中原骑兵的马匹来源,如此一来,我军后勤补给线将大大缩短,并且再无兵种之危了。”
“说得好,”丞相点头赞许道,“但是,伯约似乎忘了最重要的一条吧?”我知道丞相在问什么,这略带打趣的调笑让我一下子红了脸。
“当然,还有一点。陇右多羌族、氐人,曹魏德行未著,当地民众官兵多有投诚之意。加之孟起将军虽故去多年,但在北人中恩信仍在,威武频昭。而且...”我一时变得语塞了起来,“而且陇右居民大多骁勇善战,擅长骑射,兵源强广,不乏将才...”我停了下来,丞相脸上的泛起笑意让我有了一瞬恍惚,六年前初见丞相的那个画面在我眼前飞速闪现。那样温和的笑容背后是对天下的傲然慷慨。只一见,便能让人如同中了蛊一般,从此鞍前马后,出生入死,也无须臾后悔和委屈。我低下了头,想做点什么来掩饰尴尬。想想那荼荈该凉了吧,我起身拿过桉几旁的铜炉向壶内添了水。
“伯约果真凉州上士,知我意图如此,亮也宽心了。”
“丞相这所有思虑图划,为何不向朝臣开诚布公的说清呢。单以一身担天下之重,在彼坐食养望,或性矜孤傲者那里,岂不落了个朴东耗西,实上虚下之名!”我未敢点明所指是谁,丞相心里却一清二楚。
他点了点头:“伯约所言甚是,可军戎乃国之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堂上各州旧部又多有貌合心离,暗通款曲之貌。我大汉无九品中正之保,宗室大族关乎自身利益,每每出征,便盼着一举攻克,宇内大捷。若亮表明战欲先固雍、凉,立足陇右,再寻机变,徐图中原,那届时以豪族骄恣之态,张势之心,必毁誉纷纷,非淆扰扰,致使政多背驰,事无统纪。”丞相顿了顿,慢慢抚顺羽扇的纹络,接着说道,“至于,至于为亮所感奋者,多有勉励激发之志,思奋报效之心,比那因循弗革,倦怠偷安者强有百倍。便纵有一二不平之语,亮又怎能毁其信心,灭其斗志。”
“丞相用心良苦,维不及也。”
“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以示众人。而先后文武不和,多有诋毁,不能揽责忘私,一心为国,亮着实心痛啊。”丞相紧紧握住绒裘一角,眉头深锁。我懂他的愤懑与无奈,文长公威皆为近臣,却一个矜傲自持,一个狷狭不容,丞相多年谏喻分别,居中调停,使二人各尽其用,期间公虚平直,苦心可鉴。
“丞相何不一纸教令,强规重责,使二人不敢再如此放肆!祸乱频仍,身为重臣却不能退让谦从,使嫌隙滋蔓,深陷龃龉,己力都消耗于争权扛斗中,长此以往,脱有不虞,必使帮派相克,内乱成势啊!纵容再三,世人皆以丞相厚故旧而薄礼法,又当如何!”
“伯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丞相叹了叹气,“亮这一纸教令下去,堵的是悠悠之口,散的却是拳拳人心。文长嚄唶之将,公威股肱之臣,皆不多得之良才,代者不能有驭。故亮尽为保全,驱策而用之,徒以为国家耳。蜀境地少人稀,才不易求,若因私怨而布公贬斥,再如何旁征贤哲,共熙社稷!”丞相轻闭了眼睛,语气中满是不忍,“只是今后若亮不在了,不知公琰、文伟等是否还能从中斡旋,保我汉境无内患之忧啊...”
我心中一阵抽紧:“丞相不过虚劳伤身,息静休养即可望愈。又怎的心怀蕴结,出此隔阂之语。”
丞相苦笑着摇了摇头:“生死惟命,修短素定,且陨殁于王事,亮复何憾,伯约又何必戚戚于生死之间...只是,始图之弗就,鄙意之未伸,亮实不甘啊!”帐内晃动的烛光打在幕帘上,将丞相的身影勾勒成一尊不昼之木,昼夜火燃,得曝风不猛,猛雨不灭。这是这身影默然地怔了一怔,在黑暗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叹息夹杂着几时愤惋,几方辛酸。
“公琰、文伟立意宏雅,公忠体国,乃治世之才,定能保境安民,敬守社稷。只是二人托性宽济,未能有使九州咸拜,一统宇内之心。文长素有远志,可惜过于倨敖不恭,不友善士,事每任情,果于自用,怕是今后愈加不羁,同僚相左,以致招祸啊。”丞相抬起头,眸子里的期翼令我心上一沉。紫檀香快燃尽了,一缕轻烟自熏炉袅袅而起,在凝滞的空气里逶迤盘旋着,久久不散,似是不忍离去。
“伯约,这前面的路太长,太久,这担子太重,太险,交付于你,亮心中不忍啊。”丞相将他的手搭在了我的手上,他枯瘦苍劲的手指刺痛了我,我胸中忽然充满了悲壮之感,像是屹立于昆仑之巅,眼前强石林立,四周风沙漫天。
“望伯约能敛鳞戢羽,利兵养武,以待时机。早日收荡定之功,成兴汉之业,朝政修明,国家神气,使四方犯关干纪者,再不敢纵心肆志,暴戾恣睢。还愿伯约效清莲自濯,莫慽慽于死生之念,决大事,行大义,亮于九泉之下,也会佑我季汉黎民安枕,海宇清平。”
我胸口一阵抽搐,象元戎弩箭穿入身体般不能自持。我一直逃避着丞相不在了会怎样的念头,可现在这些词句生生从面前的人嘴里说出,到底是让人无处可躲。丞相啊,六年了,六年的图议帷幄,耀武疆场,朝夕与共。当昔日的出生之地已变为敌境之土,当“但有远志,不在当归”的墨迹在我手中落下,我早已把自己托付于你和你的梦想。这决绝的背后,或许谈不上信仰的力量,若有什么,便大概是一些模糊的,赤色的梦吧。我知道六年在这乱世之中不过片刻须臾,可今后还有十六年,二十六年,即使我不能如你一般措天下于强汉之世,扶日月于寰宇之界,这纷扰熙攘的百里风尘中,只这一颗不渝之心,至死方休。
“丞相放心,维执殳荷戈,前驱疆场,定不负丞相教诲。”
我定了定神,笑着将他的手牢牢握紧。
承君一诺,必守一生。
我走出中军帐时已经三更了,帐外万籁俱寂,一片幽静,只有营内巡更的声音不时传来,提醒着我肩上那也再也不能卸下的重任。这是建兴十二年八月十九日的子夜,距离那万古同悲之日,还剩整整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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