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良是故人还
冬末了,朝真观一片隐隐蒙蒙总使人念起这尘寰哀意。浊浊暮云压着老去光阴,一旦低落下去便再也无法抑制。我坐在西殿的台阶上,对着远处青城山山峦叠叠重重的黑影发怔。山上的夜清冷萧索,芦花茫茫的晃动在夜色铺展开无边无涯的寂寞。这山间何时冒出这许多的芦花,没有人问过,大概也没有人真的在意,在意他们年年岁岁的枯荣,在意他们一簇簇一丛丛间亘载不破的生离和分散,死别和重聚。没有人在意,也就没有人知道,这离合兴衰的绝望与无奈,甚至让人故意去渴望灾难的降临。天崩地裂,水沸山腾,好让这一切都结束,都停止,让战争变成旷古的神迹。也就不用再等,再盼,再纠怨,再痴缠,再也没有撕心裂肺,痛断肝肠,再也不能哭得天崩地裂,笑得云开月出。最坏的已经来过,再也没有什么了。
父亲走的时候我没有在身旁,我想我大概是幸运的。我想象不到那几日的五丈原该是怎样一番光景。会不会有浓浓的雾朝四面八方伸展开来,会不会有重重的雨倾幕而下阻隔所有的月色星光,会不会有浓墨般的压抑从心底冉冉滋生,抽丝剥茧,蚀骨啄心。这些我想象不到,大抵也是不愿去想,但不想也逃不过,那些零碎稀疏的念头趁人不备就钻出来,轰不走赶不跑。于是我居然又开始热切的嫉妒那个能日日夜夜守在他身边的人;那个能给他捧上一碗汤药,披上一件鹤氅,帮他研墨,为他掌灯的人;那个能在榻前握紧他的手,却依然笑着,眼睛里满是坚定和执着的人。这一份谊切苔岑,让这愁深似海的纷乱中,多了一股安稳昂扬的力量,仿佛一纸永不泛黄的末世盟约。那个能日日夜夜陪在他身边的人,你在哪,你怎么不来看我。
我将头埋在两臂之间,用力压着,脑海中的影子却越发清晰起来。一张风刻的脸透着西北的漠漠尘意,仿若带来了扬沙飞石,黄土马蹄。眼窝深陷,像两口深井,仔细看才能发觉那一抹荡然的水意。修长的眉一如杜度的草书,结体微瘦,而杀字甚安。初见那刻的始料未及,当下一愕,似惊似喜,拘束起来,慢慢把两手揉在一处,盘盘弄弄。一片须影黝黝间却衬着两目炯然,锐利里却也透着温和深沉。第一面便让我觉得熟悉,仿佛已是故旧。后来我才想起,那是因为你神情里的豪迈俊伟,睥睨九州,和父亲一模一样。但那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许多的事情我都是后来才明白。
但当时我是不知道的,为何你的戎马衣装,总是带着一个天涯的锦绣情怀,让我心生亲切。腊月天气,我用力呼吸,嗅的是西北高原的朔风,哀哀凛凛。那些你丢弃在北境的草木黄土,那些你守护在蜀都的山河昼晦,你把自己全然交付的兴衰荣败,仍然和我息息相关。还有我最亲的那个人,你朝朝暮暮守护陪伴的那个人,他已经不在了。我把头从臂间抬起,廊外冬日依旧,夕阳暮暮凝凝地压在屋瓦上,没有人声物语,只有些晃动的树影斑驳在墙壁间,清清烈烈的,像是成都抚琴台旁飞觞酒肆里桑落玉液。
我回了房,伏在枕上辗转落泪。你在哪,你怎么不来看我,告诉我父亲都嘱托了些什么,负重处危间,他有没有提到母亲瞻儿,有没有提到我。竹枕被发上的荆笄揉得沙沙作响,仿佛疾走在一片茫茫雪地,我听着听着,渐渐昏睡过去,朦胧中仿佛有人踏雪而来,雪中埋着碎石子,细细小小尽是裂帛声,落得凄凄切切,皑皑间映着一派幽明之感。来人在门下的桂树旁站定,一大株的莹白柔和在阳光下赤赤错错,飞飞泛泛,片片清冷落在来人的脸上肩上,寸寸都是掠不掉的光阴。我睁开眼,一窗日影已到罘罳,今天是腊月三十,要过年了。
我在上元节那日出了道观,街上车马喧阗,追欢竟日,远远的地方有人节气腾腾地点起炮仗。遍地的雪,天空烟花炸炸,月头盈盈,晴晴满满照得远近一片妃色,幽幽摇摇浸得遍地烛影火舌。集市到处光光敞敞,杯影壶响,笑语昂扬,吊吊晃晃的灯笼四周摇曳着缃黄。人却郁然惝恍起来,仿佛我正走在围墙之内,墙外的逍遥岁月是另一片浩然之世。笑语人声细细密密地被挡在身外,任他金鼓喧腾,千歌万曲,身内却空空凭凭对这月色灯山毫无知觉。浩大的苍穹下,这片欢声笑语显得那么渺小而柔弱,仿佛这夜市之上,所有卖元宵的,桂花糕、芸豆卷的、卖糍团、乳饼、油茶的,都是离了本生挑着行头来惹这一遭红尘,今夜过后就打道回府,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日子似尽还续。
我仍住在朝真观的西厢,每晚寒玉升起,月光打在窗棂上浸得满室满屋的秋波粼粼,这长长的一夜便日日这样清冷的延续。每每不见倦意,我便静耳听院内柏树上的老叶在夜风中瑟瑟蜷动,骤然一阵疾风掠过,那黄叶便嫁风娶尘,飘摇零落不见踪影了。墙外偶有行人经过,我便寻着那脚步拈花声,一步花落,一步花开地踢踏走过。光阴递嬗人事换,还是什么都要过去的。
我终究还是没等来伯约,却等来了另一个人。
赵直来的那天青城山上漫着雨,雨水斜斜的打过来,山和天朦胧一片,不知是天沉入了峰峦,还是山没入了云间。风雨日的晦暗,令人觉得已近夕暮。赵直进来时地上闪过薄薄的阴影,却没有身形轮廓,仿佛跟进来的只是一份的宿命的微凉。
他带来的故事从来没有人间的花好月圆,我倒也静了心,看他调笑揶揄间如何变幻坎坷,洞透世情。
他给我斟了酒,每人面前摆上一杯满满的琥珀。
“果小姐此处清净的很,倒是个养志乐道的好去处。”赵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青稞酒的甘冽馥郁弥漫满室。此时天色已渐渐变黑,断雨零星,闭门鼓也已经敲过五响。街上悄无人声,不禁让这闭塞的屋内生出一派隔世之感。
“我意在虚寂,丛兰浥露,野藻花萼,不过探赜营魂,闲居谢尘罢了。赵先生栋梁之才,应从刚直之气,行慨然之志,又何必沉溺这幽涧云烟,芙蕖芳荪。”我悠悠的盯着眼前之人,看他作何回答。赵直生性散漫,隐然于世,又自诩看透万物薄凉,最不喜丈夫报国,天下己任之语,我倒是要激他一激。
“果小姐此言差矣。当此乱世,才应退隐躬耕,播土编茅。砌一石屋,翠竹两亩,雇风临河,濡笔盘墨,典籍洒扫,煮酒洗药,此间大乐,不足为道啊。”我心下一紧,这便是父亲多年前所翼翼期许的,功成之后的归隐田亩吧。只是那片青竹翠柏,溪涧萦曲,他大概是回不去了。面前之人的恣意任为,更让我想起父亲几十年的剖肝沥血,拮据尽瘁,我沉沉的心痛起来。
“抱此材器而不匡君辅国,入世救民,非仁者之心。秽酣恣放,哺糟歠醨,日复一日,就不怕沉沦污滓,无所短长!”这愤愤之言非但未挑起面前之人的情绪,反而让他愈发平静,这平静也让我心中愈发的惴惴慌张。
“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语默有异,而其旨一也;张弛不同,而其意归也。况闻有修短,志有亮晦,不可尽喻矣。”
我盯着赵直深似秋潭的眼睛,莫名的不安悄无声息的席卷上来,“赵先生此话,可对得起我季汉铮铮文武倾覆间奔命驱驰,矢死靡它!可对得起我季汉数万将士沙场间捐躯碎首,魂归青山!”
“朝堂更替,命数有归。假以才令清明,适奉长君,则上可赞王业于四海,下可披德行于千秋。《易》书有云,‘坤道其顺乎。’正是此意。承天意而进,毕志力以竭,此顺时也;任夷险而专,冒人情以行,此逆时也。”赵直停下来望着我,他眸子里渐渐浮现的悲悯如西凉的朔风一般,寒冷锋利,穿透肺腑,直抵人心。
“先生的意思是...”我紧咬嘴唇,怕这惶惶的无力真的带来那残忍的预知的结局。
“大汉天数已尽,终期将至。倾覆之势,宿已决矣。”
“赵直!”我猛然起身,一阵天晕目眩,我死死抓住案角,不让自己倒下去,“你食汉禄,为汉臣,本应和众文武共肩同心,戮力抗贼!怎敢于此妄谈天意,践灭汉统!”
赵直澹澹的望着我,嘴角扬起一丝笑意,“果小姐愠怒时,与丞相一模一样。”
“赵先生今日狂悖僭越如此,又有何面目提及父亲!”我冷笑道,“父亲若在,怕是先生早已到那泉下与彭永年、杨公威把酒言欢了吧。”
赵直伏案大笑起来,“果小姐直言厉语,快意爽达,不愧武侯千金。”他顿了顿,话中渐生伤怀,“丞相若在,季汉又哪会这么快就沦落至这离合铸定,兴衰分明。果小姐将相之后,看遍王侯渔樵,锦堂风月,这许多年,大概也尝尽七情,参透五味。丞相常提起姑娘自小就明理知事,通透练达,这红尘风波,山河国破,果小姐不挑明,但心中了然,又哪用直多费唇舌。”
我望向窗外,雨还未停,青城山山色被遮去大半,氤氲茫茫中现出一簇簇苍郁的峰峦树影。我整整襦裙,又端坐下来,抿了一口青稞,“赵先生好本领,这青稞酒不易得,难不成是从哪个羌人酋长处抢来的?”
“直哪里认识什么羌人首领,”他抬起眼,意味深长的看着问我,“这酒,是平襄侯所赠呢。”
我心上被重重一击,刚缓和了一点的情绪又开始勐烈地奔腾起来,一股冲动从心口喷薄而出,“伯约,伯约他还好么?”
一炷香燃尽了,赵直没有回答我,他站起身走到案前,用手轻轻抚摸着台上的一方铜瑞兽砚,“直此次前来,有一事相求。”他转头望向我,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求姑娘能劝阻大将军一二,使之勿要执固必之念,妄图以一己之力渫秽风,濯污滓,早日载戢干戈,载橐弓矢,虽无全汉之功,也能落得身后太平。”
我摇头轻笑,“但凡先生知伯约一二,也不会出此愦眊之语了。”我闭上眼睛,前尘旧事翻卷而过,有如短短一瞬间便历尽了人事不齐,世局屡变,“伯约继家父遗志,自知国事蜩螗,己力弱小,然身荷重任,誓以趋事赴功,山河带砺,不改其心。其毁家纾难之意,岂是我能劝阻动摇的!”
赵直苦笑了下,笑里已有不忍,“姑娘知道我能穿时易地,游古历今吧...”他犹豫再三,将一份缣帛从怀里拿出,轻轻放于几案之上,用兽砚压住了一角。
“这是什么?”我走到案前,略有些风,那发黄的丝缣簌簌翻揭,漫空一嗅,都是苍苍古意。没有人回答,原来身后的赵直早已徘徊而去,不见了踪影。
我拿起那单薄的缣帛,轻轻一握却有重逾千斤之感。我俯身细看,上面的墨字一瞬间闷雷般击穿身体,我只觉喉咙里一阵翻涌,快要把持不住,那一行行的词句如刀刃般将我一锥锥刺的千疮百孔-----
“姜维策名魏室,而外奔蜀朝,违君徇利,不可谓忠;捐亲苟免,不可谓孝;害加旧邦,不可谓义;败不死难,不可谓节;且德政未敷而疲民以逞,居御侮之任而致敌丧守,於夫智勇,莫可云也:凡斯六者,维无一焉...”
“姜维投厝无所,身死宗灭,以是贬削,不复料擿...”
“姜维粗有文武,志立功名,而玩众黩旅,明断不周,终致陨毙...”
窗外一道电光闪来,烛台翻倒在案几之上,惊雷滚过,震得门窗扎扎作响,烛光残喘地跳动着,一张一合像是做着无谓的挣扎。忽的一阵疾风冲进来,所有的光亮瞬时湮灭,四周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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