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在永安宫的日夜过得漫长又沉重，以至它飘逝多年后，我依然会常常回想起来。宫中内外的钟声、烛光，庭院上下的藤蔓、枯草，都常常毫无缘头的袭来，我能闻到廊下松露的气味，能触到殿上墨架的温度，我能于思绪万千处，看到榻上君王的柔弱与顽强。

我开始并不知晓该与他说些什么好，说成都物产丰美，田畴茂盛？说太子理境安民，上下一心？

我只能与他讲锦城内交错的街巷，讲抚琴台旁的茶坊酒肆，讲哪家的果子行铺又出了青梅制的蜜饯，哪家的布行又纺出了祥鸟瑞兽的纹样。讲各地的道观香火如何旺盛，讲市集之间的生意怎样繁忙。讲寒食节上的干粥和醋酪，讲除夕夜里的椒酒和桑落。

我描摹的画卷慢慢铺展，向着尘封的记忆深处走去。往日渐渐苏醒，欷歔叹惋间生气勃勃起来。我说起隆中的翠屏交加，流水飞石；说起左将军府里的嬉戏和打闹；说起父亲在我幼年时常与我唱起的那只歌谣，

“青白江,竹林巷,更声远,鼓声长...”

我想一直这样唱下去，我怕歌声一断，就会有冥界的神从幽暗处寻来。每日当金乌西坠，大殿上便一片昏黄，我看到神明就在殿中徘徊，他们一夜一夜的耐心等待着，等那个名字彻底熄灭，而那个名字之中的故事，名字之下的种种不甘和怨愤，怕也会霎时就消散得无影无踪，如同从未存在。从此那个名字下便是一片空白，再填不上音容举止，他成了一团无从接近的虚渺迷雾。

殿中幽冥之气弥漫，月光也似冷暗了。

父亲每天都来探望，或机务繁重，报备政事，或闲逸有余，把盏清谈。彼时我就会倚到父亲身上，任由时光穿梭，听他们讲这世间的故事都是什么，故事里面都有谁。

.........

“丞相啊，你可还记得樊城？那年景升兄新丧，刘琮小儿无有胆略，蔡瑁张允短见之徒，欲把荆襄拱手让人。你劝我攻琮夺城，朕痛惜汉家之地将落入贼手，却委实不忍负景升顾托.....”

“丞相啊，你可还记得夏口？那年曹贼率众三十余万由中原浩荡而下，你自请奔赴柴桑结盟吴主，以一己之力斡旋天地，补缀乾坤。曹贼大败于赤壁，备辗转多年，终于荆州立足.....”

“丞相啊，你可还记得那年朕围困成都，你和益德、子龙率兵入蜀，北面孟起来投，虽于雒城失了士元，终跨有荆、益，以两钳之势虎视中原，这，就是你当初为汉家天下筹划的第一步啊.....”

“孔明啊，那年朕与曹贼相持于定军山，苦战期年有余。幸得孝直谋划得当，进退有度，黄老将军万夫之勇，白首益壮，才锁住我益州咽喉，封得我北面屏障。那时，我汉家贤臣猛将济济一堂，剑指中原，长安似唾手可得.....”

“孔明啊，那年朕密诏你于汉中相会，峰峦巅满目沃野，朕与你说，待天下黎民安枕，海清河晏，定执子之手，与君同游定军山.....”

“孔明啊，朕沉珂数月，未见有济，今番恐不能起矣。你我二人君臣相事，十余年间，朕知你负重剖繁，穷极辛楚，然志在山林，未有少衰.....”

“孔明啊，朕将这汉家天下托付于你，朕知你必夙夜为公，南北驱驰。朕盼着海内乂安，九州和泰，又恐你世缠日锢，归宿无期.....”

“孔明啊，朕去不得定军山了，朕负了你夙昔期许之心啊.....”

“孔明啊，你可还记得新野，记得南阳.....？”

.........

“陛下，臣记得。”

“臣记得那年槐月正好，那日已近隅中，亮挑帘而出，陛下亭亭立于阶前，皂帽布袍不掩英雄之气。陛下不弃臣浅薄之身，直抒胸臆，慷慨陈词，志存日月，心系寰宇。”

“臣记得你我二人于斗室间阔谈许久，图议帷幄。臣以弱才，获披末光，滥蒙援拔，致有今日。”

“臣亦以为不世之遇，十数年间，日夜思所以报主恩，酬知己者。”

“后屡遭世局突变，深感人事不齐。臣以布衣之躯谬当大任，然智力浅短，济时无策，只余一心拳拳，当殒身碎首，以图报称。”

“臣自隆中茅舍策马而别，与陛下相伴十数载，无一日有悔。仰承陛下掬诚相示，毫无纤芥，君臣相得，心神无贰。得明主如此，亮何所复忧！”

榻上之人泪下如雨，他握住父亲的手，像握住了君臣二人十六载的岁月过往，悱恻峥嵘。

“生死知己，将成永隔，备肝心俱裂，痛不能言。惟愿先生以苍生为念，惩墨澄浊，肃清寰宇，备虽逝而无怨矣！”

眼前的老臣跪拜于地，再起身时竟是那隆中高卧的布衣少年 ———

“为图将军之志，亮愿效犬马之劳。”

------ 尾声

他阖上眼的那一刻流光忽散，天地间尽是劫火桑田后的红艳灼热。锦官城三字飘忽可见。他仿佛听到远处传来浅水弄舟，渔楼戏鼓之声。

好一片圆光东满。

他俯身上前，轻抚灵柩...陛下你看，我们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