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孤舟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给客户发完最后一封电子邮件，已是凌晨两点，美国时间下午两点左右。二楼的办公室很空旷，此刻我了无睡意，便到办公室外走廊上吹吹风。四季不甚分明的南方，九月依然炎热。不过立秋后的天气还是有些许微妙变化，下半夜开始退凉了。

阵阵微风吹过，有些昏胀的头脑一下清醒了许多，捋捋头发感觉又稀疏了不少。长期熬夜，思想上的压力以及严重睡眠不足，引起头发脱落。十多年过去了，头发已经少了大半，甚至开始秃顶了。

办公室对面两层楼的厂房，正对面是样品车间，旁边是仓库。工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只剩下角落几盏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办公室下面是一个不足三百平米的操场，操场边一堵一米左右高的墙面上，镶嵌着棕色的瓷砖，YYH鞋业几个大字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公司成立之初种下的小树苗，已长成参天大树。旁边那些花草，也是我周末抽时间侍弄的。

夜出其地静，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以及花丛中蟋蟀发出唧唧吱、唧唧吱的叫声。公司成立十多年了，由于同欧美的时差原因，我的工作基本上是从下午两点忙到凌晨一两点左右。下午主要处理一下公司内部的事情，晚上七八点后时间基本就交给客户了：样品确认、订单确认以及货期品质沟通等，不知不觉几个小时就像流水一样过去了。我已经习惯了这黑白颠倒的日子，甚至爱上了这宁静的夜晚。我喜欢一个人在黑夜中摸索着前进，不管白天是否有休息好，一到夜晚，我就会感到无比兴奋，充满激情。

一轮皎洁的明月高高悬挂在空中，一阵乌云飘过，月亮悄悄地躲进了云层，我也被带到了遥远的过去……

一、

七十年代初，我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山村。我在家里排行老三，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上初二那年，我刚满十四岁。本来就不会做生意的父亲，心血来潮收了七八千斤柑橘，指望着存放一段时间后赚取差价。最后柑橘降价，堆放着的柑橘也开始慢慢腐烂。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不出半月就会眼睁睁地看着全部烂掉，然后一大家人等着喝西北风。

一个远房表哥是做生意的，他也刚好收了柑橘放在家里，问父亲要不要拼一车拉到万源去卖。父亲拿不定注意，其他人也都默不作声，主要是担心被表哥骗，还要倒贴运费。过了一会儿，我说我跟着表哥去。大家用惊奇的眼神看着我，父亲猛吸了一口烟，看样子也是很艰难地做了决定，就让中宝去吧！

我叫妈妈在厚棉袄边开口缝了一条长长的拉链，迎着凛冽的寒风，天空还飘着雪花，我和表哥第二天清早就出发了。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也是我们七口之家第一个人第一次出远门，在姐姐哥哥们及父母的嘱咐后终于出发了。

到万源市的时候，已是深夜。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钟就开始同表哥搬了几筐柑橘放在街道边上叫卖，手磨破皮了，手指也冻得有些僵硬，我使劲搓着手，不断向手里吹着热气，一会儿便暖和了。我和表哥各用一杆秤，相隔十多米的距离。我陪着笑脸，用笨拙的手拿起了称，称好了还不忘送几个给顾客。第二天的时候，动作熟练多了，也开始主动吆喝，顾客也多了起来。卖了两天半就卖完了，将近三百筐，每筐五十斤左右，我估算了一下大概能卖两万左右，最后同表哥算了一下账，也差不多。大家心照不宣，后来我们还成了朋友。

当我完好无损回家的时候，还有两三天就要过春节了。刚进门的那一刻，父母和几个兄弟还在烤火，姐姐正在准备午饭。当我拉开厚棉袄长长的拉链，把钱悉数交给父母的时候，所有费用除去后还赚了一千多元。那一刻，父母的眼神，兄弟及姐姐的眼神和泪花，以及父亲略带愧疚及欣慰的表情，让我终生难忘。从此以后后父亲再也提过做生意的事情。

二、

九十年代中，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县城一家罐头厂，负责检验工作。还好我不抽烟不喝酒，不然二百多的工资一个月还真不够花销。上班倒是比较轻松，一个礼拜去报一次到就可以了。就这样昏昏噩噩过了三个月，实在无聊，就同单位办了停薪留职，每年要向单位交六百以保留工作。

刚到广东来的时候，身上没剩多少钱了，实在口渴难忍。上厕所的时候，看见旁边没人，咕咚咕咚就喝了几口自来水，一下就解渴了。第二天堂姐就带我去GT鞋厂面试，最后我被安排到仓库管理收发工作，工资一千二，比预想的工资高出了不少，当晚我兴奋得睡不着觉。

工作之余，我会在宿舍门前昏暗的灯光下看《许国璋英语》，睡觉前还听一下大学时期买的英语磁带，不过听的次数太多有些卡，声音也有些浑浊不清。第一个月发工资我就去买了《许国璋英语》全套磁带，收听效果好了很多。

仓库工作一个多月就熟悉了，干了不到半年我就申请去了开发部，学习样品开发。在开发部，我遇见了一生执爱，九九年的时候我们结婚了。那一年，我也辞去了罐头厂的工作，不用再去交一年六百停薪留职费用了。

二00二年初，GT鞋厂要搬到东莞塘厦去，老婆也跟着去了塘厦那边。当我把想到北京外国语学院去进修的事告诉了老婆后，得到了她的支持。我叫老婆先不要告诉家里任何人（包括二哥）。尽管我同二哥关系比较好，但二哥为人老实，做事四平八稳，不敢冒一点风险，怕他会阻拦。到了北京外国语学院后才告诉了二哥以及家里其他人。

到了北京外国语学院后才发现，大家都是一些富家子弟，穿着华丽，花销也阔绰。我是全班最穷的那个学生，学费几乎花光了我仅有的一点积蓄，每个月的生活费还是老婆发工资后按时寄给我的。我合不上群，不仅仅是因为贫富的差距，主要还是那蹩脚的口语实在上不了台面。全英文教学模式的熏陶下，我慢慢跟上了节奏，也尝试着与那些富家子弟交流。其实，他们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孤傲，只是自己在心中设置了一道障碍，他们还常常纠正我的发音。半年后我也能同他们流利地交流了，偶尔也会请他们去吃吃喝喝，就当是交了学费。一年半后，我顺利通过了英语六级考试。

二00三年厦天，我又回到了广东。有了英语六级证书的加持，我在塘厦GH鞋厂找到了一份董事长助理的职位。董事长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士，一头干练的短发，气质优雅。我主要负责翻译及协助销售方面的工作。工作八年了，我才终于找到了自己真正喜欢且善长的工作，销售工作的得心应手也得到了董事长的肯定。

二00四年五月初，公司在越南开了分厂，因为那边有着不可比拟的人工和厂租优势。销售总监的职位一直没找到合适人选，主要是那些销售缺乏独挡一面的能力。董事长考虑了几天，一天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去越南工作。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因为我刚进公司不到一年的时间，资历尚浅。我不想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就答应了董事长的要求。

老婆有身孕便辞职了回家。我与另外两个同事直接去了越南，一个是负责生产的张明，一个是负责品质的王刚。工厂就在越南的胡志明市，胡志明市旧称“西贡”，是越南经济最繁华的城市，每年GDP贡献占比全越南的百分之二十左右。我们把胡志明市逛了个遍，去了统一宫，去了越南最大的佛教寺院舍利寺……

一个礼拜后，我们便投入到了紧张而繁忙的工作之中。公司有三千多人，我一个人全权负责销售方面的工作，下面有一个文员协助。我直接向GH鞋厂的董事长汇报工作。刚开始工作开展得很不顺利，因为在GH鞋厂的时候我只是翻译和协助销售，上面还有董事长把关。在这里需要独当一面，没有人能提供意见和帮助。一个人全权负责还是有很大压力的，一切基本从零开始。

客户大部分是一些新的欧美客户，由于时差原因，我的作息时间也需要做相应调整，基本是从下午两点一直工作到凌晨一两点左右甚至更晚。开始调整作息时间很不习惯，加上工作压力，也开始掉发了。老婆预产期也只有一个多月了，还要等着我赚奶粉钱，这边的待遇比较丰厚，一个月的薪水相当于以前的四倍左右。此刻我没有任何退路，静下心来整理销售资料，认真确认订单及回复交期。困乏的时候就泡杯咖啡提提神，那段时间常常工作到凌晨三四点。二00四年八月份，我刚到越南工作了三个多月，我的儿子出生了，漂泊异国他乡的我，感觉心里暖暖的。

儿子的出生，带给了我无限的能量，两三个月后，我就完全适应了新的作息规律，销售工作开展也比较顺利了。董事长不时打电话过来鼓励我，看到我销售工作逐步走上正轨也甚是欣慰。由于作息时间的差异，我同张明和王刚也很少一起到外面去逛了，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销售方面，我不是科班出生，也碰到了许多困难，但我在摸索中逐渐形成我自己的销售风格。我尽量去了解客户的文化背景，风俗习惯，丰富自己各方面的知识储备包括足球、篮球等。当我逐渐形成自己的销售理念后，同客户交流顺畅多了，还顺便解决了很多看似棘手的问题。

三、

二00七年底，我从越南辞职准备回国内看一下有没有什么好的发展。回家呆了三四个月，也没发现有什么好的项目，就办了去美国加州的签证，想到国外去看一下有没有新的机会。一个多月签证就下来了，二00八年六月份的时候到了美国加州，次贷危机的影响还在不断蔓延，经济一片萧条。这是我第一次到美国，同印象中还是有很大的差别。看到街头那些匆匆而过的流浪汉，肩上扛着破的麻布袋子。我犹如被抛到大海里的漂流瓶，不知飘向何方。想到在家带小孩的妻子，以及四岁的儿子，心里便又充满了力量。

我几乎跑遍了加州的每个角落，主要考察女鞋方面的市场，流行的款式，颜色搭配，整个市场的销售规模和潜力等。每天回到旅馆已经精疲力尽，无论多晚我都会认真记录好当天考察的结果和心得。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也联系到了几个大的经销商，其中有一个是华人，在美国各大商场都有其销售的女鞋。在美国呆了近四个月时间，到二00八年十月份的时候才回到国内。回来把这次去美国考察的数据总结了一下，其实次贷危机对衣帽鞋袜这类消费品的影响非常有限。我发现在越南工厂生产的那些女鞋流行的款式还是有些滞后，要想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分得一杯羹，还是要从样品开发这一关入手，要走在市场前面，一味跟风不会有好结果。

为了更全面了解女鞋市场，二00九年二月份我办好了去墨西哥的签证，准备去看一下墨西哥市场女鞋方面的情况。主要是听说墨西哥准备减少从中国进口鞋业方面的关税，这无疑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墨西哥女鞋的市场相对于美国小了很多，花了半个月时间就有了大致了解。三月底正准备回国的时候，墨西哥突然流行起了猪流感（甲型H1N1流感），限制人员流动，就这样我滞留在了墨西哥。哪里都不能去，整天都困在酒店里，我心急如焚，也不知道猪流感什么时候能控制下来。几天后，我终于调整好了心态，认真分析墨西哥市场女鞋销售的数据。

墨西哥的猪流感一直持续到了二00九年六月份才稳定下来，七月初回到国内。美国加州和墨西哥两次出国考察的经历，也加强了我深耕女鞋方面的信心。

四、

二00九年九月份我着手准备创业的事情，主要方向是女鞋的开发和销售。创业之初遇到的最大问题是资金问题，粗略估算了启动资金至少需要三百万。找了两个多月都没找到投资人，我也不想就这样轻易放弃。那段时间常常失眠，在朋友的提醒下，我拟定了一份详细的商业计划书。

当我把商业计划书交到广州张姐手上的时候，其实也没抱太大希望。第二天一早，张姐打电话要同我面谈。当时我兴奋得要跳起来，那天同张姐聊了两个多小时，张姐表示愿意投资，而且不参与公司的管理。张姐说钱少了不好办事，直接投了五百万进来。

我们在离广州不远的里水镇租了一个旧厂房，把里面重新装修一下，部分进行了改造。两层楼的办公室下面，是一个不足三百平米的操场；办公室对面是样品车间，旁边是仓库。清理干净了操场边的杂草，在前面砌了一堵五米长一米高的墙，上面还贴了棕色的瓷砖，YYH鞋业几个大字，就是我们公司的名称。

周末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来公司，在旁边的空地上种一些小树苗，弄些花花草草，公司慢慢就变成了家，在公司的时间比呆在家里的时间还要长。我喜欢工厂的一草一木，我喜欢真皮的味道，我喜欢货柜车发出轰隆隆的声音。

我们做的是欧美订单，由于时差问题，我常常下午两点开始工作一直到凌晨两点左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喜欢上了夜晚，喜欢这夜深人静一个人的工作。困乏的时候，我会到办公室下面操场边闻闻花香和草木的气息，与大自然亲密接触。一会儿便又精神饱满地继续投入工作。

十多年过去了，张姐始终没有参与过公司的管理，也曾有人劝我一个人单干，但我心里非常清楚，如果没有当初张姐的五百万投资，公司也没这么快运作起来。在我的心中，张姐是一尊佛。

我犹如航行在无边无际大海里的一叶孤舟，没有人给我指明方向，时常会经历着暴风雨的来袭。我喜欢探索未知的世界，也不惧任何风雨。公司的几十个工人以及他们背后的家庭就是我不断前进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