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恩和俄罗斯民族乡时,在村口无意中望见的墓地,在我心里久久萦绕。墓地在路边一个满是白桦树的山坳里,特别的是都用铁栅栏围起,墓碑有中式和俄式的两种,俄式的立着十字架,绑扎着彩花,不少墓地还立着尖顶的小屋,远远望去竟像一座山林里的村子。初秋时节,秋意已然在桦树叶上显现了出来,浅黄与淡绿相间,加上墓地里朵朵的花儿,使人产生一种无以名状的感受。
我想起了立在恩和民俗馆前的宣传牌,在《额尔古纳的俄罗斯族》题目下,写着这样几行文字:“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的三、四十年间,中国以山东、河北为主的‘闯关东’移民流与沙俄在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奉行‘边区俄罗斯化’的移民流,在额尔古纳河畔砰然相撞……”。当我看到“砰然相撞”几个字时,我的心里泛起一阵波澜。回来陆陆续续了解这段民族相遇历史的过程中,眼前一张熟悉的图画徐徐展开,那是一张中国地图,在地图的东南方,一条弯弯曲曲却指向明确的线条在山海关和渤海湾分叉,向东北一路而去,在进入辽宁区域后,形成数条分叉,其中的一条直插地图的最北端,在大兴安岭的群峰丛林间消失——这是一支浩浩荡荡又破破烂烂的闯关东队伍,“担担提篮,扶老携幼,或东出榆关,或东渡渤海,蜂涌蚁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说着山东、河北与山西等地的口音,眼里却都装着满满的渴望。这条向东北移动的线条,从十七世纪开始,断断续续,疾疾徐徐,持续了将近300年。
而当中国版图上这条东北向的线条移动的时候,在西伯利亚的冰雪大地上,一支新的线条也在酝酿萌动,大致用了两百年左右的时间,在“中俄瑷珲条约”签订后,这支新的线条现出形状,一路向东南,越过中国的额尔古纳河、黑龙江、乌苏里江,最后同样隐没在大兴安岭的群峰丛林间。此时正值咸丰皇帝恢复东北开禁放垦的前夕。“两国所属之人互相取和 ,令其一同交易”,此政策发布后,东北向的线条与东南向的线条都瞬间加快了移动的速度。江河两岸、丛林高山之间,穿梭奔波着黄发碧眼、黑发黄颜的身影。两个民族的交集加快了脚步。
历史似乎要促成东北大地上发生的这场不平凡的交集,1883年的一天,一个鄂伦春青年到漠河河谷为埋葬母亲挖掘坟地,却意外发现了黄灿灿的沙金。消息不胫而走,俄国人首先闻讯前来进行大规模盗采。短短几个月,漠河就集合了七千多采金人。其中俄国人居多,其次是中国人,并建立了不同种族的国中之国——“极吐尔加共和国”。历史既感兴趣政治的演进、权力的更迭,也热衷于柴米油盐的生活和刻骨铭心的爱恋。于是有了那段在恩和民族乡广为流传的故事:闯关东的河北青年曲洪生为了俄罗斯美丽姑娘阿妮卡,不惜策马千里买纱巾送给阿妮卡,淘金相识,纱巾为媒,成就了一段广为流传的跨国恋情,并诞生了第一代华俄后裔,混血儿子曲长山。
我不在意这个有名有姓的爱情故事是否被后人做了善意的加工,而更愿意将这个传奇的跨国恋情故事看做是全体闯关东的年轻汉子命运的象征,以及许多“南下”俄国女子命运的注释。不可预料的命运交集,值得品咂的百味人生,历史在创造一次次传奇的命运交集和情感融合的同时,更多地留给我们关于历史人生未来落点的无尽联想和万千思考。
东北曾是满清的“龙兴之地”,为了满洲固有风俗和八旗生计不被干扰,同时也为将来万一而保留退路,在1860年解禁以前将近两百年的时间里,山海关的大门是不允许关内汉人进入的。
但长城的大门挡不住饥肠辘辘的民众,清兵的长矛刺不破改变命运的期望,山海关不让过,就沿着长城移动,在三道关附近的山洞里聚集和等待时机。在这些等待的人里面,是否就有那个俄名叫瓦西里的河北青年曲洪生呢?那些曲洪生们在洞口巴望的时候,是否能预知未来进入关东大地会遭遇一场刻骨铭心的跨国恋遇、或者是其他遭遇的任何一种呢?
至少那位山东威海的徐承禄是无法预知的。因为贫穷,二十七岁还未说上媳妇,于是离乡闯关东。第一站到沈阳打工,第二站到珲春打工,日军侵占东北后,又辗转到了最北的黑龙江伊春,在林场做了二十余年炊事员至亡。徐承禄闯关东的人生三站,哪一站是他能预知的?还有那位叫王宝财的黑河淘金工,他怀揣金沙欲弥补对妻儿的愧欠,却在启程回家途中冻死河湾,化作永无夫妻团圆日的“金夫石”,这样的人生落点又是他能预见的吗?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青黑色的皮箱,还有一幅画在白桦树皮上的油画。这两个物件不知是否是被布展者刻意地放在了一起。在恩和民俗馆里的这两个物件向我传递着一个不确定的关于沙俄移民或逃亡者的信息。二十世纪初期俄国革命和内战期间,数十万沙皇贵族和军人逃向远东,进入东北境内,形成新一股俄国移民潮,这两个物件的主人是沙皇贵族或军官吗?我没有确切的依据,但从展馆内陈列的壁炉和饰物、特别是众多像贵妇、公爵样的铜制雕像来看,或许是的。至少,能使用这样的皮箱、有在桦树皮上画油画的技能和情趣的人,不会是连生活都没有保障的俄国边疆农牧民。在那个特殊的历史背景之下,中俄两国民间发生的交集和交融有着丰富而复杂的存在,因此,我愿意相信自己的推测是确定的。
于是,我看到了一群皮裘阔帽、披金戴银,张皇失措的俄国贵妇与公主走入了兴安岭的大山密林,进入了雪原深处的城镇、村庄;我在农田里看见了她们,在牧场里看见了她们,在恩和乡木刻楞的伙房里和木栅栏围着的庭院里看到了她们——她们已经是华俄的后代,戴着三角的头巾,穿着多色的长裙,说着带有山东、东北腔的话语,她们(以及他们)迎面向你走来,你从她们的头发和眉宇间可以分明或模糊地看到两个民族的叠影——他们已经成了一个新的民族:中国俄罗斯族!
那些华俄后裔的先辈,即便有再多的见识和浪漫的情思,无论如何也无法预料到当年的那次仓皇或决绝的“南下”迁徙,竟会成就一段与从数千里外的中国山东、河北到东北讨生活的汉子的姻缘。别说是来自俄国腹地的贵族,即便是与中国一水之隔的俄国村镇的里的姑娘们,也无法预知会和“曲洪生们”喜结良缘——她们更无法预知,自己当年的那次勇敢的选择,为大地创造了一个新的民族,而她们的血液与另一股血液相汇、交融后,便获得了新的激励,无尽地流淌了下去。人口的演变无人能料,却激荡着历史人心。
在驻足恩和俄罗斯民族乡的一天里,我总在那些中俄混血的面庞和眉眼里模模糊糊地找寻着一个传奇民族的来路,结果是一片茫然。隔天的清晨,我像有心事要了结,便穿上风衣走入已有寒意的室外。村庄还在沉睡之中,除了院落栅栏里的犬吠,便是混着特殊木香的炊烟在木刻楞的屋顶飘动,预示着村庄将要苏醒。一路走到村子的边缘,回首望向整个村庄,在这样一个群山环抱的偏僻之地,如何会上演过那样一场激动人心的历史传奇呢?远处的山谷间一片云雾静卧,给人漂浮、悠远之感。
历史在人们无法预知的情况下,改变人生的河道,创造命运的交集,或悲欢,或精彩,或平淡,都是人们主观无法把握的。人生的来路、方位和去途都具有不确定性,这或许也就是生命多彩,人生可恋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愿我们的生命,在只有云知道的河流里流畅而欢快;愿人类的命运,在只有云知道的大地上平安而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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