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排满铅灰色的碎云,冷湿的风徐徐吹着,打落黄绿色的树叶,一切景物都开始发冷僵硬,亮出冷酷的刀刃,变的不近人情。这是一个深秋的早晨,看来要下雨。
“吱呀”,一截干涩又短促的开门声像一柄利刃,插进了这凝滞又冷酷的秋晨,声音是恼怒万分的,就像一个在逼人的严寒中裹紧被子,严守着好不容易才培育起来的那一丁点寒酸的温暖,像个守财奴爱惜金钱一样爱惜自己这场睡眠的人突然被某个粗鲁无礼的人一把掀掉被子,四肢顿时浸泡在空虚的寒冷中,愤怒异常时所发出的声音一样。
一个女人从推开的木门走出来,脚上穿着鲜红的棉布拖鞋,头上裹着印有大片牡丹花的头巾,腰身臃肿,脚步细碎,她左手微曲着插进衣襟下面,既像是取暖,又像是拉住什么东西,可能是裤腰吧,因为有两条鲜红的,看似裤带一样的布条从她的衣襟下伸展出来,随着她的脚步,一碰一碰地敲击着她的裆部,同时她的裤腿也在棉鞋的上部堆了好多褶,这就说明她刚刚起床,来不及穿好衣服。她的右手微曲下垂,手里端着一个暗红色的塑料小盆,盆外污浊不堪,沾满了风干的泥土和黄白交杂的印记,不知道是什么。她以这种姿势往前走,腰身微弯前倾,像是一个随时准备在大街上哄抢商贩不小心散落一地的商品的女人。
“刷”,她靠近一个隆起的三角形土堆,把盆里的东西泼在了这个土堆上,那是一盆暗黄色的,带着白色泡沫的液体,它在空中忽而膨胀,忽而收缩,然后撞击在硬帮帮的土堆上,溅起千点万点,淋淋沥沥,弯弯曲曲地涌流下来,但很快就被急促抛来的黄土覆盖,吸干了。女人把小盆往土堆上凌空一倾后,迅疾地后跨了一大步,呆立了几秒,脸上显出鄙夷烦厌的神色,但很快消失,她扔掉小盆,顺手拿起靠在门边的铁锨,在另一个靠近泼尿土堆的大土堆上铲了几锨土,准确又迅疾地凌空抛送过去,动作熟练,显是已做过很多次。
抛完土,她又平端着铁锨,走到那个小土堆边上,一锨一锨地修理起这个小土堆来,刚才的一番隔空抛土显然已破坏了这个小土堆从前那种齐整又规则的形状,使它变的很不美观,很不匀称。刮、铲、填、补,她一遍遍重复着这几样动作,时不时还停下来,脑袋偏左偏右,弯腰又直腰地从各个角度察看一下哪里还没做好,还不时平端着铁锨,绕着土堆来来回回地转几个圈子,这儿填一锨土,哪儿往下拍一拍。
啊哈,土堆终于又变的像她刚出来时一样完美了,她脸上露出得意的颜色,放下铁锨,动作很重很夸张地拍拍身上的泥土,惊的隔墙猪圈里的猪一声短哼。然后她便转身朝门另一侧的一间砖砌的茅房走去,这时候她的两只手都插入裤腰下了。 临入茅房时她突然回身弯腰,吐了一口浓痰,那口痰呈蝌蚪的形状疾射在地上,撞出了一朵盛开的花,她还没有完全进入茅房,裤子便已脱了一小截,一点滚圆又肥白的屁股的影子一闪而逝。静谧的秋日早晨传来一阵水流疾射的声音,声音里含着急躁和某种攻击性!
从茅房出来后,她没有回去,而是把头巾摘下来,重新往头上包了一遍,这次包的更严实更好,只露出一双略略有些浮肿发红的眼睛,眼睛的一只稍微带点斜视,包完头巾,她便双手又插进了胯部两边的衣襟下面,这次倒不是提裤子了,因为垂掉的裤带和敞开的衣扣在她走出茅房时都处理好了,她这副样子显然是要随处走一走。
走,向左,因为向右是一片萧条的杨树林,杨树刚植,光秃秃的,无枝无叶,并没有掉落的枯枝败叶让她捡回家去烧柴火,况且树林里杂草茂密,这会儿露重水大,走进去会湿了她的棉绒拖鞋,这双鞋是她在西安工作的女儿买给她的,头一天给她捎回来,第二天街坊家的女人就基本都知道了!
她左右顾盼着往前走,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也不知道在第几次顾盼时,她头朝左一扭,就停住不动了,瞳孔里显出了一个硕大的向日葵花盘,花盘左宽右窄,绿中泛黄,黄中又散布着一片片乌黑的色斑,花盘边缘的黄色花瓣已经所剩无几,有的脱落了,有的枯干扭曲,花盘中间斑斑驳驳的,饱满又密实的葵花籽粒有些被黄绿色的颗粒遮住,有些外露,这情形看上去就像是一幅宝藏地图,花盘沉甸甸地悬垂在邻家的土墙上方,茎杆隐没在土墙里边,从女人这儿当然看不到。
女人朝前后左右看了看,看的小心翼翼,动作迟缓,一点儿不洒脱。
她的手已经从衣襟下取了出来,轻轻地朝那个籽粒饱满又密实的向日葵花盘走去。
来到花盘下方,她并没有着急去做什么,而是先蹲了下来,双手抚弄起眼前的草丛来,就像是放羊人给羊割草时的样子,但是她的眼睛并没有专注于草,而是在头巾掩护下朝四周频繁滚动。
她站了起来,伸手去够那只向日葵花盘,差了一点儿,于是左肩不断倾泻下沉,左脚跟一寸寸离开拖鞋,拖鞋跟一寸寸离开地面,右手一点点上升,手指乱舞如同章鱼的爪子,右腿大腿和墙面渐成直角,大腿又和小腿渐成直角,又渐成锐角,左边身体朝外扭转,右边身体不断近墙。她像一只臃肿又笨拙的壁虎了,可惜总差那么一点点,只扯下几片干枯的花瓣。
试了很多次都不行,她终于颓然叹息一声,撒手撤力了,摇晃着倒退了好几步,面墙站着发呆,呼吸急促,手又像系裤带一样伸进了胯部的衣服下面。呆立了十几秒后,她又朝四周察看起来,但这次视线是下斜的,看了一会儿,她的头又定住了,发光的瞳孔里显出不远处的一堆乱转。
她终于抓住了那个向日葵花盘,脚下粘着白霜的几块断砖在颤抖,发出相互摩擦的“咯吱”声。
可是过了好大一会儿,女人仍未从断砖上下来,因为向日葵花盘与茎杆连接的部位太硬太韧又太粗,凭自己的一双手根本就扯不断,她用双手撕扯,用指甲扣都无济于事,弄的自己满头大汗,指甲也崩断了好几个,指甲缝里塞满了绿色的碎木屑和渗出的血水,尖锐的刺痛让她皱眉咧嘴,浮肿的眼睛里露出愤恨的光芒。
她又呆了一会儿,然后放开向日葵花盘,从垒起的砖块上跳了下来,轻抚了几下腿上的泥土,甩了甩酸痛的手腕,然后又转身朝那堆砖块走去。
这次他站的更高了,头和向日葵花盘处在同一水平线上,涨红的脸颊都可以紧贴在花盘上了。她用左手抓住连接花盘的那段柔韧粗硕的茎杆,把花盘移到一个自己觉得舒服的位置,然后摊开右手手掌,急躁地连挠带抓,很快就把所有覆盖住葵花籽粒的绿色小颗粒清扫一空,然后狠狠地深呼吸一口,眼珠外凸,紫红色的腮帮子圆圆鼓起,摇头晃脑地朝向日葵花盘吹了一口气,直吹的渣滓乱飞,纷纷扬扬,如同落雨一般飘向地面的草丛,发出持久的沙沙声。然后她便动作起来,右手拇指和食指紧咬,像钳子一般,捏住紧密靠拢的葵花籽的屁股,一粒一粒往外拔,呼吸粗重,双手颤抖,时不时吸溜一下发红鼻子,声音粗浊滞塞。拔出来的葵花籽就装进自己外套的口袋里。拔了大约有几十下后,她的动作就变了,左手抓住花盘的边缘,让它侧立着,并将它紧紧按在土墙上,身子微扭,用右手手掌的跟部贴住她刚刚打开的缺口,用力下搓,这可比一粒粒往外拔的效率大多了,一次就可搓下几十粒来。只见她站在垒叠到一起,摇摇晃晃,如同龙卷风一样的砖块上,背向身后灰蒙蒙的,一片萧瑟狼藉之态的野际,身体微侧,左半边保持不动,右半边一起一落,全身灌注,片刻不停地搓呀搓,就像是一个家庭主妇正在案板上用钝刀子费劲地贴着笨丈夫买回来的一块筋骨坚韧的猪肉。
就那样连续不断地搓了几十下后,她的动作又变了,不知道是因为她没有口袋再装葵花籽了,还是因为她仍然觉得这样太慢太费事,越搓越急躁!
现在,她摆正了自己的身体,面向土墙,两只肩膀绷紧、高耸、靠拢,发着力,她想把花盘掰成两半,已经空了的那一半不去管它,实着的这一半,她要把它囫囵个儿带走,带回家里去慢慢搓,不用再这么担惊受怕、挨冻。
她成功地把花盘掰成了两半,把被空着的那一半不小心带过去的几颗籽粒扣下来以后,她一手抓住一半花盘,展臂往外扯,她这样做很正确,因为这样可以很轻松地就把连结着花盘的那段又粗又韧的茎杆给扯开,只要扯开它,反正空着的那半个花盘不用去管,这就会使扯下另半边的机率大大增加。
她成功了,没费多大力气就扯开了那段茎杆,下来只要全心对付连着实籽的这半边茎杆就成了,她眉开眼笑,兴奋异常。
可是,可是又不顺利起来,那段茎杆历经漫长的生长岁月和风吹日晒,早已成了一段坚韧老牛皮,刚才她之所以能顺利把它撕开两半,是因为她那样做正好实践了庖丁解牛的方法:顺着筋络使力。但现在要把实籽的花盘硬生生扯下来就不行了,除非有相当大的力气,可惜她是个女人,她没有。
她又呆了。大功告成之前的挫折是最容易让人急躁的。她的急躁表现在她居然用上了嘴。
可惜还是失败了,她的嘴只在那段茎杆上留下了两排浅浅的牙齿印痕和一摊冒着丝丝热气的口水,什么作用也没起。她再一次呆了,嘴里又苦又涩,还有点辣辣的感觉,正像她心里的感觉一样,她更加急躁了!
她最后的动作是这样的,两只手紧紧抓住那半边向日葵花盘,两只脚紧蹬住土墙,臃肿的身躯折叠成一个“〉”的形象,当然,那个符号的口张的有点儿太大了,不太像,她的下巴都已经和膝盖抵在一起了,圆圆的肥屁股膨胀紧绷,是平常的三到四倍大小。由于她这样的姿势,所以外套后面就被紧紧地向上拉起,臀部的裤子下移,于是她的后腰就白花花地露了出来,当然,还有一条微微泛着绿色的,浅浅的峡谷开头显出踪迹,通向幽深的隐隐约约的山谷。
她的两只脚急躁地蹬着墙,上下移动,喉咙里时常发出“吭哧吭哧”的响动,脸庞上的肉被两只并拢着的胳膊挤的向鼻子靠拢,鼻子被挤的弯曲变形,看不见鼻孔,眼睛变成了类似菱形的形状,瞳孔因使劲而泛起了血红。她的样子像是某种动物。
那段茎杆发出了轻微的撕裂声,再使一使劲,估计就该断了,这使她极度兴奋,双脚在墙上的移动也更加频繁了。
“我把你个瞎驴日的……”,这是墙里面的声音,震耳欲聋,接着飞出一块硕大的砖头,差点砸在那个女人头上。
向日葵花盘急速地弹回到了土墙里面。
哦,哦,该说些什么呢?我没有看见那个女人,她早已不在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去描述。
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见到过跑的那么快的女人,或许她可以去抓飞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