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小白

文/半个错别字

1、

傍晚时分，我把烧好的几个菜端上餐桌，墙上的挂钟分针正好指在十七点五十五分处。按照惯例，孩子和妻还有五分钟就回来。

我打开阳台的窗户，有风扑面而来，今天的天格外的蓝，白云从高高的楼顶上飞过，晚霞映红了半幢楼的身子。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生好时节。

思忖着自己近几年的生活，忽然觉得慧开禅师不愧为一代大德，一首简单直白的谒子道出了人生的真谛。

“砰！砰砰！砰！砰砰！”

她们娘两一定回来了。我这样想着，便兴匆匆地去开了门。

“先生，您的快件，请签名查收。”门外的快递小哥彬彬有礼地双手把蓝白相间的快件递到了我的手上。

……

我近期没有快件啊，不会是无孔不入的广告垃圾信件吧？

小哥走后，我一边胡乱想着，一边打开了快件外封。

外封里是一个大信封，信封里是一沓子厚厚的信纸。

真怪，这年月还会有谁写信。我一头雾水地打开这些信纸，一行娟秀的笔迹映入眼帘……

石头哥：

好久不见。近况可好？

我是小白，你还记得吗？我们多年前在火车T136上邂逅过……

2、

8年前，南方的五月，鸢尾花、大滨菊、满天星正是漫山遍野的时候，我刚从西藏骑行回来。

那一年，工作不顺，生活也有些许不如意，于是出于逃避的心理，和宁波的几个朋友走了一趟朝圣之旅。回来的时候，在宁波和裤子、草头几个死党分开后，我就独自北上回山东了。

T136，宁波至济南，我从兖州下，直达。

17:52上车，夕阳尚未隐入西山，晚霞映照着艽野山川，像一层袈裟红覆盖着这广袤大地上的万千苍生。

面对难以躲避的无常之苦，人们常常希望能借助佛陀之法力而得度解脱，而实际上，佛法是“无所得”之法，人们只能自度。西藏一行，所谓的朝圣之旅，虽然没有遇到什么“佛菩萨”救苦救难，但看过那些大山大河的孤独壮伟和浩淼星空的神圣庄严后，曾经困厄的心灵也好像挣脱了自设的囚笼。

人生低谷时，我们常常觉得整个世界都和自己做对，但当你置身于局外去看看别人的生活时，谁又是一帆风顺的呢。一个人享受幸福的能力是与一个人曾受过痛苦的深度相匹配的。人生的宝贵之处不是你无风无雨地度过一生，而是尝遍所有的酸甜苦辣后，会更加深沉地爱这个世界。

当我望着窗外飘逝而过的风景，回想着近一个月来的旅程而渐渐似有所悟时，车厢里忽然响起了播音员的声音：旅客朋友们，余姚快要到了，请您拿好行李，做好下车准备。旅客朋友们，余姚到了……

清凉如山泉的声音，在整个车厢的空气中弥漫开来。一句一个涟漪波进我的心里。我好像是一个离家流浪很久的孩子，经过千山万水的跋涉，终于又看见那一盏熟悉的灯光……

从上虞，到绍兴，再到杭州东，我一遍遍地听着广播里那个温暖的声音，情到激动处，我终于鼓起了勇气，走向了6车厢的播音室。

你好，我是一个民谣迷，不知道咱的播音室能不能放一些民谣……推开播音室的门，我不知道怎么编了这么一个蹩脚的借口。我想象着，播音室里一定是一位温柔优雅，蕙质兰心的姑娘……

播音室门打开，不到2平方狭小的空间里，坐着一位短发清秀的姑娘，白色的衬衫，明亮的眼睛，往左梳着的整齐刘海，圆融光洁的额头。

先生，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民谣，真不好意思啊。

这个，这个….哦，我觉得你的声音很好听，是我听过的最好的声音之一，你是不是经过专业的培训？我明显有点无话找话。

呵呵，您过奖了。我这声音哪有您说那么好。我们上岗时，只要求普通话达到国标二级甲即可。可能是怕我们的聊天不小心外放出去，她随手把播音设备关掉了。

闲聊的过程中，我知道她叫齐小白，是个22岁的姑娘，刚在这个岗位上了做了一年。

我的工作和音乐有关系，我对音质有比较专业的辨识度，我觉得你的声音很有特色，你这么年轻，总不能一辈子都待在这个不到2平方的空间里吧？我觉得，你可以向电台主持方面考虑发展，将来可以做自己的节目，让更多的人能听到你的声音。出门一阵子，我撒谎已经不带脸红的了。

这个……我能行吗？！她然后好像无意识地扫了一下自己面前那张狭小的桌子和上面那台孤零零的播音发射器，然后恍若有所思地抵下了头。

我知道我的话，有点让她动心了。

这是我的电话，如果你觉得可以考虑的话，可以朗诵一首诗歌，我给你测试一下。我顺手把早已写好的电话纸片放在了她面前的桌子上了。

我知道适可而止，再继续下去，会被齐小白当做无良人士的。

你不会想泡这个姑娘吧？我的脑海子浮出一个声音。

天地良心。说实话，进入播音室前，我的确是冲着齐小白的声音来的。但一看就人家是那么年轻的小姑娘，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很猥琐的大叔，虽然那时我只有30岁。当然，我的工作也和音乐扯不上边，我之所以建议她朗诵一首诗歌给我，或许是为了留下一份美好的回忆吧。话说回来，她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呢，不信你听听……

走出播音室，我想象着齐小白噘着嘴把我的电话号码随手扔到了垃圾桶，还不忘放出狠话：想泡本姑娘，哼！下辈子，也不给你机会。

哈哈！~~~~~

不过，无所谓。重要的是，今晚我有一段美好的经历。这总比，我事后后悔，我曾经听见一个动心的声音，没有勇气去见见声音的主人公吧。那也太不男人了。

3、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收到一个陌生的电话。

接通电话，是齐小白。

石头哥，我一会给你通过电话朗诵一首诗歌，你给听一下。

OK。没问题。我貌似很利索地说，其实我心里对于齐小白的来电还是挺吃惊的。

这姑娘，孩子般单纯。

之后，齐小白给我朗诵了美国诗人玛丽·奥利弗的诗歌《野鹅》

《野鹅》

你不必善良。

不必

跪行一百英里，穿过荒凉的忏悔。

你只要让你温柔的身体

爱它所爱的。

告诉我，你的绝望，我也会告诉你，我的。

同时世界继续。

同时太阳和雨、清澈的鹅卵石

正在穿越风景，

越过大草原，幽深的树林，

山脉以及河流。

同时，野鹅在洁净蔚蓝的高空，

正再次飞回家乡。

无论你是谁，无论多么孤独，

世界为你提供了想象，

召唤你，像野鹅那样，严厉并充满激情——

反复宣告

你在万物中的位置。

我曾听过盲人播音员董丽娜朗诵过这首诗，那一次，我被感动的热泪盈眶。

或许是董丽娜的的声音在我心中占据的位置太久了，听齐小白的声音，我总是找不到听董丽娜时的那种洞穿无限苦难而满溢深情的感觉，我对齐小白的声音的感觉，依然停留在身心疲惫孤独的旅客，需要一杯水的慰藉的声音上面。

我忽然明白，某一时心灵的颤悟，或许只适合某时某刻某地某种心情，离开了特定的场景，之前所依附这种场景产生的情感也会随之而变。

这就像初恋一样，它对于每一个人都曾经刻骨铭心，但当白云苍狗多年以后，你即使遇见你曾经的初恋，也不再会有那种感觉了。

虽然这个道理很简单，但我依然对自己不能适应齐小白在《野鹅》中平淡无奇的声音有点懊悔。

小白……你是不是第一次朗诵这首诗歌。我想证实齐小白这首诗歌中干瘪的声音一定出其有因。

石头哥，我朗诵过十多次了。是不是不行啊？齐小白好似听出了我声音中的困惑。

哦……

我脑海中浮现出了T136六号车厢播音室第一次碰见齐小白的时候她的样子。

———白色的衬衫，整齐的短发，向左的刘海，明亮的眼睛里若隐若现的光芒……这么一个刚走进人生的姑娘，我的一个仓促的妄论会不会打击她以后寻找梦想的信心？……哦，不行的，我想，美好的愿景即使是空中楼阁，也会时刻滋润着一颗需要慰藉的心灵。

我终于还是没有道出事情的真相。

小白，是这样子。你的声音底色依然让我坚信不疑，这是我听过的最美的一种声音。我想，可能是你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仓促上阵，所以找不到朗诵诗歌的感觉。

石头哥，那你觉得我还行吗？

小白，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在新西兰南岛有两种飞鸟，一种叫海鹭，一种叫天鸢，前者生活在近海，以捕获小鱼小虾为生，它们一生的活动范围不超过海域附近几百海里的范围。后者常游弋云峰之巅天宇之上，饥食奇花异果，渴饮天泉碧溪，它们常常遨游几千里不知疲倦，逗白云狂风于大海之上。SO~~你或许不知道，这两种鸟却是一母所生。你肯定会奇怪，既然是一母所生，为什么如此天壤之别？

据生物学家研究，雌性海鹭只在秋天产卵，它们日常虽然生活在近海沙滩附近，但产卵却会选择附近高山峻岭之地，这样选择，或许是为了避免近海人类的盗捕，进化所致的吧。但母鸟产卵后一个月，在小鸟孵化后不久，山地海拔高的地方便开始急速进入冬季，所以致使一些发育尚晚的幼鸟来不及跟随母亲下山。所以新西兰南岛深秋时的高山上，经常会在午夜听见幼鸟的哀鸣，但说来奇怪，这些来不及跟随母亲下山的幼鸟的哀鸣却引起了另一种鸟——天枭的慈悲，也可能是由于海鹭幼鸟与天枭幼鸟的长相特别相似，夜色昏暗之中，天枭母鸟常常将海鹭妈妈丢弃的幼鸟当成了自己的宝宝喂养。而天枭这种鸟，生性却与海鹭完全不一样，它们是雄峰绝顶之骄子，它们的双翼只会翔弋于云海绝巅之上，在天枭雌鸟的哺育和带领下，小小的海鹭居然练习出了远远超过自己同类的本领，具备了御风天宇内，振翅十万里的高超技能。

小白，你明白了我讲的这个故事吗？一个人的天分虽然很重要，但后天的努力更重要，只要你不惧当下的困境，不放弃对于理想的追求，谁说你的双翼不能遨游明天的太空呢？

那一刻，我都被自己临场应变，推销成功学的本领都惊到了。

我讲完故事后，齐小白的电话那头，停顿了好一阵子。

石头哥，谢谢你，给我分享了这么一个励志的故事，我会好好考虑的。

好的，希望你加油！

说实话，和齐小白那晚电话之后，我时刻感到愧疚。

我生平最恨贩卖鸡汤的人，而我却给了她一碗山寨版的鸡汤。我经常会想，哪一天，齐小白电话过来一顿臭骂，破石头，什么新西兰南岛啊，什么海鹭天鸢天枭啊，你真会编啊，你TM是个的大骗子。啪！电话挂了，留我在电话那头，脸色由白到红再到紫最后到黑…….

还好，这样的场景，只是我忏悔时出现在自己脑海里的幻想，此后，很久我都没有齐小白的消息。

那年下半年，我换了新的工作，更换地址，也开始了新的恋情，人生低谷之后，是随之而来简单而知足的新生活。

4、

“石头哥，对不起，你现在的地址，我是费了好大的劲从你原单位的同事那里千求百赖要来的。那晚通电话之后，我就按照你告诉我的那个故事去做了。先是辞了火车播音员的职，然后参加了播音主持的自学培训，经过两年的学习，我在一次省电台的公开招考中顺利入选了，然后就是对新工作的适应，熟悉，熟练，之后从主持助理到替班主持再到专职主持，一步步走到现在——我曾经渴望的梦想——专职电台主持，不知道你听过没有《宁南夜话》没有，那是我主持的节目……”我读着齐小白的信，看到“宁南夜话”四个字，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哦，想起来了。

去年，去秦皇岛出差，我是从济南转的车。午夜时分，离开车还有一个多小时。我一个人在车站外吹着晚风，赏着夜空，看城市灯火喧嚣中的匆匆人群。

“夜空下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宁南，欢迎大家走进《宁南夜话》，敞开你的心怀，说出你的故事……”

当时我觉得这个电台主持的声音是那么的熟悉，但想了老一阵子，终究还是没有想起来。

哈哈，原来，宁南就是齐小白啊，她果真成了电台的主持人了！太棒了！

我忽然内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激动。

“石头哥，我能有今天。第一个要感谢的人，是你。是你，在T136火车上，给了我自信，然后，在我糟糕地朗诵了《野鹅》后，依然鼓励我，只要不言弃，努力追求，一定会实现自己的梦想。是的，今天我拥有了省电台的主播职位，是当年那个我从来不敢奢求的……”

我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

“石头哥，或许你不知道我的艺名‘宁南’来自何处？它是‘宁波——济南’的简称，我是用来纪念这列火车给了我幸运的勇气，纪念我们那次相逢的。我现在生活遇到了一些低谷，我怕以后联系不上你，所以才费了些波折，找到你的联系方式。没有其他的事情，只是想对你说一声‘谢谢’。很多人的一生都会因他人的一些鼓励的话而人生轨迹发生巨大变化，而我就是这些人中幸运的一个。在我的节目中，我也常把你给我的正能量传递给别人。在多年的主持中，我明白，幸福来源于鼓励和爱的传递，更来源不求回报的无私付出，石头哥你就是这样的人，说实话，我当年也曾怀疑你的冒昧造访，但事后证明我是不对的，所以从那之后，我更多的是选择相信这个世界，相信你爱这个世界多一点，这个世界就会更美好一点。尤其每当听到我的节目听众在我的鼓励下，走出人生阴霾，透出爽朗开心的笑声时，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看着齐小白工整娟秀的笔记，读着她发自心底的讲述，我的眼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溢满了泪花。

5、

和家人吃完晚饭后，我赶紧打开了电脑，上了百度，输入了“宁南夜话”四个字……

很快，我找到了齐小白的微博。

微博的首页是不常见的黑白色，页首的图片是两只摇曳着孤独灯火的蜡烛。

一种隐隐的不祥之感袭上我的心头。

没有看了几行信息，我的五脏六腑瞬时好像被一块巨石压在了下面，直到我几乎窒息。

齐小白的微博更新至2016年5月21日，正文内容如下：

致广大关心宁南朋友们的一封信：

大家好！宁南因为胃癌，于昨晚八点十分离开了这个曾经她倾尽心血的播音节目，离开了爱她的广大听众朋友，更离开了她爱的这个美丽的世界……

宁南生前，让我们转告爱她的人们。无论工作多忙，一定要少熬夜，注意休息，注意时刻检查身体，因为没有身体，就没有了再继续享受这个世界美好和爱这个世界的机会。

她还说，要相信那些发现你有点，给你鼓励和勇气的人；相信一只海鹭可以遨游天宇的奇迹；相信爱可以传递，幸福的多少来源于你给予他人的多少；相信生命无论短暂，只要璀璨过便不负此生……

宁南的家人

2016年5月20日

看完小白的微博，我来到阳台，一任晚风吹拂着我溢满泪花的双眼，遥远的天际，我仿佛听见天鸢在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