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老实人,这是众口一辞的评价。稍微狠一点的,还要带上“巴脚”两个字。他自己也承认,就那样憨憨地笑着,然后长叹一声,“唉~除了技术,我什么都不会”。
晚春首都的雨天格外寒冷。我骑电动自行车载着儿子去上10里外棋院上兴趣班。为防止冷雨淋着儿子,我把他“藏”在肥大的雨披里。急风挟雨打在我的脸上,几乎睁不开眼。风灌进衣袖,我不禁打起了久违的哆嗦。
突然,我想起了当年父亲用自行车载着我,在大风雪中穿行50里的公路和崎岖村路,从城里回到农村的家中的事。我的泪几乎掉下来。这一刻,我开始佩服我的父亲,开始在赋予血脉、教我养我之外,真正地佩服和感恩他的毅力、沉稳和展示出的聪慧。
(一)勤奋的援藏医疗队员和一对无知小儿女
我的父母在他们那一代人中,都算是极爱国极忠诚的人。
父亲来自贫苦的农村多子女家庭,因为饥饿晕眩无法正常参加高考而落榜。他因机缘巧合进入医院,凭借扎实知识在各种考试中脱颖而出,成为县医院第一名麻醉师。
当母亲正在孕育我的时候,传来西藏人民需要医疗援助的消息,父亲义无反顾地报名,而在贫穷和劳作中挣扎的母亲,大义凛然地同意了。于是开始了两人两地三年的艰辛岁月。父亲在高寒中骑马奔波,给牧民治病。母亲则拖着瘦弱之躯体沐春寒顶酷暑战秋收忍冬寒,播种和收获微薄的希望,压榨贫穷养活子女。
在漫长的人生的岁月中,父母从未就此有过怨言。成年后,当我听到父母一些同时代人以各种理由坚决婉拒这一机会,更加感到作为草根的父母在人格上的纯粹和厚重。
父亲结束赴藏3年回家时,我已经能满大街跑了。还记得父亲见了我,一把举起来亲到脸上的亲切感觉。
父亲带回来的,除了被母亲分送街坊四邻自家几乎没留下什么的西藏特产之外,还有两样东西,一样是厚厚一摞奖状,不少非常豪华,想来级别很高;一样是几十册满满一箱医学读书笔记。父亲的字很帅、很小,也很正规。从没有格的扉页到最后一页,这些小小的字就那样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三年,奠定了父亲一生从医的基础,它们使父亲在面对那些医科大学毕业的高中同学,也毫不逊色。我心中一直烙印一个身影,在寒冷孤独缺氧的日子,低伏案头苦读,沉默而坚定。
有一个不幸的插曲。我和姐姐读小学时,同学们赛着比的书皮包得最好看。我和姐姐发现了柜子里爸爸的奖状,又厚,又大,又漂亮,还印着国旗!五年间,我们用完了这些奖状。直到20年后,父亲要晋升高级职称,省里提出要核对奖状原件时,才发现它们已经消逝在一双小儿女简单的骄傲里了。他没有任何责备,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父母不愁论文,别人吭哧憋肚写不出来的论文,他却写几篇发几篇,而且都发在核心麻醉杂志。只因他没上大学,惟一的希望——援藏经历,还因奖状被包了书而作罢。父亲以副高退休,却从未因此埋怨过我们,甚至没有提及。
(二)那弯弯的背影,昔时如弓,而今如山
父亲很少说话,他的一位战友曾讥讽他“三脚踢不出个屁来”,我父亲也只嘿嘿一笑。但是,在家里,老实的父亲和坚强的母亲却真的顶起一片天。
小学四年级前,我在村小学读书。12岁那年春节刚过,我穿戴好陌生的行头,坐上父亲自行车的后座。崭新的棉衣,条绒新裤子,从来没见到的皮书包、小皮鞋。这一定是父母眼里的城市小学生的样子。其实后来才知道,这其实不是城里小学生穿着的标配,而是“豪华版”。 他们只是不愿自己的儿子在穿戴上感到不如人。
在父亲2个多小时负重骑行后,我真正告别了瓦房陋桌、连围墙也没有的“百草园”——村小学和日日滚打摔角的野小子们,到县城最好的小学读书。那里有四层的教学楼、优雅的葡萄藤、白线刺眼的校园兼操场,美丽的花坛,以及举止轻柔文明的城市孩子们。
越到后来我越清楚,生生把我从村小学塞进最好的县小学,我的父亲母亲到底付出了怎样的决断、思谋、财力、恳求和曲曲折折的关系!父母亲点燃他们的生命能量,为我铸就了这次华丽转身。
我那时并不能理解这些苦心,最主要就是“分离焦虑”,想家。为此,父亲每周用自行车载我回家一趟。50里路,2个多小时的枯坐,一会儿是村路的崎岖坎坷,一会儿是高坡上下。走上省级公路时,我就会打起瞌睡,左摇右晃,浑不觉骑车人的艰辛。父亲在前面不断提醒我,“别睡着了,掉下去!”父亲是咽炎加鼻炎,一边不断抽着鼻子,大声咳嗽,一边努力骑行。我坐后车座上,抱着他有力的腰,看到的永远是那个躬背向前、一直努力的背影。
一年五六十次奔波,数年加起来有几千里。但是这个背影从来没有埋怨,甚至从未提及,仿佛理所应当,又仿佛全然忘记。
当我年轻时,我觉得这个背影是如此沉默,羞于表达,不会忽悠,在人群里不显眼,浑不似有些伙伴的父亲,满目生光,一身幽默,诸运亨通。尽管我从来尊重父亲的专业,顺从他的权威,却一直认为他缺少“领袖气质”。
直到时光凋零了繁华,岁月剥离了浮夸,站在事业终点的父亲,走到哪里都是因专业赢得的尊重、因善良获得的信任,因付出获得的感谢。在他和母亲的荫庇下,姐姐和我健康成长。在我的心里,那因用力而弯曲略显伛偻的身躯,分明是一座山啊。
山,不是躬着的吗?
(三)那一代人的工匠精神如此豪华
父亲没有上过专门的医科院校,只接受过零星的培训。但是依靠自学,他达到所在环境的最高水平。
我是购书狂,对书有一种偏执的占有欲。父亲恰恰相反,他的藏书主要是麻醉方面的书,以及各科相关的书。再就是学科权威刊物。父亲的每一本书都反复研读过。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单位,没事的时候他总是坐在桌前,读着他的这些读了无数遍的“宝典”。
写到这里,想起他经常规劝我的话:买书不读,不如不买;读书啊,伤其五指,不若断其一指,不要溢漫漫的没有重点。
父亲不是死读书,他的专业水平得到同行的认可。市医院第一例开胸、开胪手术都是他实施麻醉,他也是大手术麻醉的当然人选。即便后来年纪大了,培养了接班人,重要手术他也要在外面盯着。长年站立工作,他的腰腿受到很大损害。退休后,主要精力就是与腰腿疼痛作斗争。
我印象最深的,是家里电话经常半夜三更响起,不管严寒还是酷暑,父亲就会爬起来,奔赴他的岗位----手术台。有时候抢救过来一个危重病人,全家都能看出,他那疲惫不堪但又兴奋的神情。
父亲从不和我们说专业的事情,但是学医的姐姐会告诉我一些事情,使我对他的专业水准和医生职业肃然起敬。一台对新生儿的手术正在进行,由一名资深麻醉师实施麻醉。突然,护士推开门对父亲说:主任,快看看吧,病人情况不好。父亲马上准备停当进入手术室。孩子浑身发紫,已经很危险了。父亲观察了一下,让麻醉师更换用药。很快地,孩子缓过来了。后来,我向父亲求证这件事,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手术人命关天,必须非常慎重。”
我还知道,上级医院专家来院主持大手术,只要父亲在,就不需要专门带麻醉师。
他的专业精神溢出了工作,照进了现实日常生活。家里永远是一尘不染的,衣服永远洗得干干净净,物品摆放永远整齐有序。他用手术室的标准来看待家庭,专业规范已经深入他的内心。
退休以后,遭遇我的母亲离世之厄,痛定之后,父亲又多了一件事情,或者说重操旧业,开始练习书法。他的字一向漂亮,书法又成为他晚年的专业。是啊,没有专业,不专注于某件事情,何处安放我们的时间和心灵?
练书法的父亲,一如学习医学之时,每日没有事时,即醉心于翰墨之间。观帖,临摹,深思,琢磨,点横撇捺,勾画春花秋实,浓淡深浅,点染寒来暑往。高高的方案下积满了写过的练习纸,折很整整齐齐,码放得规规矩矩,就像医院柜子里叠齐码好的纱布包。
渐渐地,有人上门索字了,作品开始得奖了。每逢人夸,父亲还是羞赧地笑笑:写得不好,差远了。
父亲老了,身材矮了,劲力没了,头发少而且白了。见了他,总是想到他的那句话:“唉,除了技术,我什么也不会。”但是,岁月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在这个老实巴脚的人身上,曾经放射过如此璀璨的人性之光,蕴涵着如此宝贵的人生财富!
父亲,岂是除了技术,什么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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