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契约，长相厮守

一纸契约，长相厮守

去年回老家过年，父亲与我闲聊说：我和你妈已经六十岁了，该为自己做寿木了。我听了大笑：你们脑子进水了吗？这活得好好的，做什么寿木。

父亲继续说，同村的刘叔，早几年前就给自己做好了寿木，墓地也选好了，还带父亲去看了几次，要父亲给点建议。父亲说，到时候，他和母亲的墓地，也会在那附近的山上。

我听了直摇头，觉得太可笑了。不知道活着的刘叔，常常跑到自己的墓地去，心里想的是什么，是向往死的美好呢，还是对生的眷恋？抑或，生与死，对他而言，不过一墙之隔，既谈不上边界，也无从区别？

母亲也跟着说：趁现在你爸身子骨还好，把这些后事准备好了，就可以安心一点，也不用拖累你们年轻人。再说，你们年轻人也不懂啊。

我有点不置可否。尽管自己已迈入不惑之年，但依然觉得，死是一件太遥远太遥远的事，父亲母亲真的不用这样着急。

不过前阵子，母亲在电话里说，今年是闰年，是做寿木的好年成。他们准备在闰月做寿木。按老家风俗，我们这些外嫁了的女儿，寿木做好那天，需要准备一些茶礼，长女还得准备寿衣，到时可以一同放进寿木里。

想他们这代人也许生不足惜吧，死当然不足惧。总之呢，我们姐妹几个，按照母亲吩咐，提前备好了茶礼，大姐也买好了寿衣。寿衣做得比较精致，里里外外好几层，父亲母亲似乎很满意。

又过了一阵子，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说她和父亲的寿木已经做好了。为了停放寿木，母亲还和父亲一起，花了几天时间，把村里的老屋收拾干净了，也刷上了白色的墙灰，看上去挺不错。

一纸契约，长相厮守

老屋快三十年没住过人了。从老屋搬离，该是我十岁左右的光景。后来，也偶尔有那么三两次回了村子，但我也只是沿着儿时的足迹，四处转转，感慨一下曾经的无忧乐园，如今的残垣断壁与面目皆非而已。

我自认为自己对这个生养之地充满了感情与眷恋，但却真的没有勇气踏进老屋。远远看到杂草丛生与破败不堪的屋门，就可以预知，屋内一定又乌黑又阴湿，周遭一定结满了蜘蛛网，还有四处横行的老鼠，还有不知名的虫子……即便是那厚厚的几十年的灰尘，也掩盖不住那散发出来的剧烈的霉味。

真的，我没有勇气踏进去，不仅仅因为发霉陈腐的气味，还因为阴森森的让人心生恐惧。现在的老屋，多少有点“鬼屋”的意味。但我如今依然还能清晰地想起来，小时候，我是如何坐在板凳上，倚着屋门晒太阳。燕子是如何在门厅的梁上做窝，落得一地鸟屎。太婆婆又是如何安详坐在门口，享受我们在她的头发里找虱子……那时候的老屋，是温暖而明亮的，是欢乐而祥和的。只是现在，物是人非罢了。

母亲也不让我们进老屋，说太脏了，怕我们受不了。但是现在，她和父亲，却可以花上那么多天时间，把老屋里里外外收拾干净，还给老屋刷了白墙。仅仅是因为，这里要停放她们的“未来”，或者说是“归宿”。可能父亲想得更远：百年之后，这里难免要举办他们的“归途”仪式，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也终难免每年要回来祭拜。把老屋打扫干净，也就等于给我们留了个干净的歇脚地。正如母亲所说：我和你爸弄好了，你们就省心了。

我实在是无法想象，父亲和母亲怎么能怀着那么平静的心情，去摆放那两樽寿木。父亲和母亲是自由恋爱，1977年结婚，如今算来刚好四十年。这大半生，父亲母亲一直操心八个儿女的生养与生计，累了一辈子，也患难了一辈子。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是没法理解与体会这种生要共枕、死要同穴的心境，但是父亲和母亲之间，却是默契到了极点：这是一件多么天经地义的事。

父亲平日从不在我们面前抱怨婚姻，也从来不和母亲打情骂俏。他们俩的生活，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但这一切归根结底都围着日常琐碎和儿女打转转。我们看得最多的，就是父亲做错一点点事，母亲就唠唠叨叨个没完，有时候还要开骂，仿佛对父亲有极度不满似的，而父亲也是千篇一律的抽闷烟，任由母亲发脾气。母亲脾气发完了，这事就过去了，生活又开始一如既往。

在我们眼里，父辈的婚姻，该是与爱情无关，与风月无关吧？爱情对于他们来说，仅仅是停留在生活的苟且上吧，至于诗和远方，他们怎么会懂？

不过我这维持了几十年的观点，被前几年的一次偶然事件打破了。因为有一次，我上楼时，竟然不小心撞到了老爸和老妈在楼梯口接吻。

我当时特别惊讶，因为我第一次看见五十多岁的父母亲，竟然还有这么激情缠绵的一面。那一刹那，母亲就像个小女孩一样搂着父亲的脖子，父亲则显得那么温柔深情。该脸红与尴尬的应该是我吧，坏了父亲母亲的好事。

想想不到四十岁的我，和丈夫这么热辣的时刻，也只在结婚前后那阵子。如今有了孩子，爱情是什么东西，我们已经忘记了，我们眼里满满的，都是孩子的喜怒哀乐，而没有了对方的位置。而我的父亲母亲，五十多岁了，还可以这么恩爱与亲密，简直让我无语了。

所以，我慢慢理解了父亲为何从来不谈论他与母亲的不合与不满，也慢慢理解了母亲为何从来不在父亲面前掩饰自己的缺点与脾气。在他们的婚姻词典里，就没有矛盾两个字，更不会有背叛与离婚这样的字眼。一纸契约，相守一生，生要同床，死要同穴。所谓生死相依，大概就是父亲母亲这种吧。

因为深情，所以不需要表白。因为相知，所以不需要辩解。因为信任，所以不需要设防。

再反观反观我们这代人的婚恋吧。一语不合马上分道扬镳，斤斤计较于付出的多与少。攻于算计着各种利益的分配以备不时之需。明明是自己禁不住婚外情的诱惑，却要义正言辞地说感情不合。所谓爱好不同，性格不合，观念不同，文化差异等等，而延伸出的孰是孰非大辩解，如今看来，仅仅是我们其实并不懂得守护的含义，更是在无知地摧毁我们自以为是的爱情。

所以，我竟有些羡慕妒忌恨了，因为这样的伴侣关系，我是遇不到了：不用谈对错，因为不存在对错。不用谈得失，因为不存在得失。不用谈矛盾，因为不存在矛盾。不用谈背叛，因为不存在背叛。不用谈离婚，因为不存在离婚……这才是相守的真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