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乡

作者: 当代博物志 | 来源:发表于2019-06-17 15:04 被阅读3次

    “黄河的水不停地流/流过了家,流过了兰州/远方的亲人啊/听我唱支黄河谣……”

    耳机里涌入歌声的时候,吴湘站在明净的候机厅里,不断地把行李箱的拉杆捡起来拉到最长,再按下按钮把拉杆放下去,没有意识到自己被顶灯和玻璃幕墙的白光照得平静而晕眩。这一股粗糙的歌声瞬间把她的视野磨得发毛,使她不自觉地闭了眼睛。黄河的水不停地流——上眼皮是一片长天,下眼皮是一片大漠,她闭上眼就成一个西北的无穷空旷苍凉的世界。风声里雁鸣寸断,流浪的人被风吹着雨蚀着皮肤就皱了眼睛就深了,岁月被太阳照着月亮照着就发干了扬灰了。她感到浑身黄土颜色的皮肤都在挣扎,都在爆裂,都在急切而粗暴地粉碎在那道虚幻的浊流里,抛下一腔茫茫然不知所向的热血。

    她不明白一首歌咏黄河的曲子凭什么就勾起自己的乡愁来。

    吴湘是长江的儿女;作为一位城市的年轻子民,说不上有什么乡愁。只是在听见歌声的一刹那,她又颇以自己不生在兰州为不幸的。从前她想象西北的月亮一定通透莹润,不像城市的月亮纸片儿似的贴在天上,西北的月将孤傲地凝视戈壁,因为唯它能撑起一个夜的光明。她想象西北的人是雄浑敦厚的,西北的人回乡就如同一滴水回到水中。她也想象西北的土地,如壮年男人的肩背一样宽阔坚韧,默默喂饱生长其上的玉米小麦白杨树……。

    然而后来吴湘问起前桌,问兰州是个什么,他却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一双小眼絮絮叨叨地眨着回老家时候的无尽的烦恼。前桌是一个听不懂兰州话的兰州人,或者一个听不懂上海话的上海人,两头不是家乡,可是天天往学校的小卖部跑,日子过得红火滋润,全没有属于游子的痛楚,也没有丝毫西北的风气尘气。吴湘于是很失望了。然而她的班上多半是这样的快活的人。

    吴湘想起她的老家,那个在东海边上楼顶望得见三座海岛的老家,人们告诉吴湘这就是家乡。它其实是一栋极高的新式楼房,之所以成其为老家是因为里面住着她的祖父母,那是她出生以来见到的最年长的长辈,给予她对于老人和旧式生活的全部印象:节俭,勤劳,热爱土地。他们也种植,也扫除,也过祀酒,当一只蜘蛛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时候,也会虔诚地认为那是先祖的精灵。只是他们从来不谈论过去。吴湘听说有许多经历丰满的老人,会迫不及待地向儿孙辈反复地讲述他们的故事,像夏夜里层层叠叠聒噪的青蛙,从此种活一代人充满奇幻的童年。吴湘没有,她面对两位老人好像对着两只沉默的老蚌,你不能因为它们不愿交出珍珠就掰碎它们。

    吴湘并不以为若有所失。她认为自己应当掌握的一切都已经被写下来,所以不去追寻更多的东西。她并不去想许多旧事正死在这沉默里,饥荒,工业,卷地的台风。从前这些故事堆积在她的老家,使它获得它应有的重量;当它们死在吴湘和祖父母之间,这间房子就慢慢变得轻飘飘羽毛样意欲飞去了。

    让吴湘不至对自己的历史一无所知的,是她曾经去过一次的更老的老家,那是祖上留下来的一座宅子,和屋顶上的油菜花一块儿遭到公然的遗忘。屋内的地上已经长出青苔,陈旧的颜色连成一片,以至于吴湘不记得是否有铺地砖。屋梁上吊下几只篮子,灶台上躺着蛀烂了的蒲扇,蒲扇旁端坐着一只锈绿老铜茶壶;破碎的窗上有绿藤渗入,风一吹就敲着玻璃发出哂笑的声音。回去的路上她再次穿过一丛丛浓烈的水草腥气和白鹅的翅膀,她突然从白鹅的叫声里听出了同样的笑,她转过头去看时,看见红漆的大门敞开,那笑印在屋内曾祖母的照片上。这就是吴湘一日之雅的家乡,人们告诉她这是家乡。

    耳机声还在响,黄河的水不停地流。吴湘拿起手机看看时间,飞机应该快到了。广播里没有说会延误。为了避免漏听广播,吴湘拔下耳机,把耳机线团成一团塞进口袋。黄河戛然而止。

    吴湘上一次坐飞机是去西安。说来西安倒是在黄河边上,渭河平原的怀里。那时下了飞机,看到的是一样花花绿绿的男女,和上飞机前没有分别,使吴湘几乎疑心飞机真的缩减了两地之间的距离,而不仅仅是时间。但是站在兵马俑的展厅里,吴湘想起上海没有这样的景象。虽然不过是一操场大小的地,一泳池深浅的坑,里面排列的俑像并不像小学教科书上的那样仿佛一望无际。吴湘努力地伸长颈子观察它们的质地和线条。身边走过两个身姿端正的外国人,他们用她听不懂的语言描绘这些古迹。吴湘感到一阵无来由的自傲,他们不会明白兵马俑对于中国人的意义。那时吴湘不明白这些意义也仅限于自傲,当她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实际上和外国人没有两样。西安仅仅是秦始皇的家,两千多年前一个沉溺孤独的人的家,不是吴湘的。所以秦陵被安安稳稳地放在地下不被挖起来,没有人关心它。

    从西安回来的吴湘只带了一颗松果一只埙。吴湘没有买那些兵马俑的精巧的复制品,或者一些易碎透明的玉盏,因为她在卖这些东西的街上同样看见了云南风格的香水瓶子,仿上海牌的怀表,和据说是平遥特产的漆器。吴湘觉得它们的形象出现在这里非常可笑,虽然这些东西极有可能也是西安生产。松果就不一样,吴湘捡到它的时候想着,西安的松果就是西安的松果,不是上海的松果,也不是北京的松果。而对于埙,吴湘只是爱它朴拙的形状和声音,虽然那埙光滑得没有一丝指纹的表面成了一种缺憾,吴湘失去了认识它的制造者的机会。购买埙的过程也是一段不很光彩的经历——吴湘和老板对骂似的讨价还价,最后以一个她让了许多步后终于能够接受的价格成交,她抱着埙走远的时候,后脑勺都能看见老板得利的笑容。

    吴湘有这种习惯,旅游的时候收集各地独一无二的纪念品。一定是独一无二的东西,如同西安的松果就是西安的松果,北京的鹊毛就是北京的鹊毛,张家界的石头和贵州的石头和加利福尼亚的石头也完全不同。她认为这样才是认识了那个陌生的地方。这样就可以逃避认识那里的人们的压力,这样才不致发觉自己其实并没有融入任何一个地方。许多人还把旅游当成拍照呢,吴湘对她的朋友们说,他们算什么?

    吴湘如此失去过许多拥有家乡的机会,很快又将再失去一次。

    广播里一字一顿地报出了她的航班号。吴湘迟疑一下,把耳机从口袋里掏出来塞进背包。黄河断了流,因为吴湘不能让这种带有土味的歌毁掉她,精致的、高雅的、行色匆匆的吴湘。土味对于城市的儿女来说是陌生而冷漠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已经习惯了乘坐云上的飞机,在这里他们吞咽冻干浓缩后的一段旅途,直到被迫毫无憧憬毫无敬畏地踏上新的土地,这新的土地要么和旧的相同,要么令人厌烦地古怪。

    坐在飞机上的时候吴湘忽然想给自己的城市写一首歌。凭什么黄河可以有乡愁,上海就不能够有?可是吴湘就真的拥有这座城市的乡愁吗?退居斗室的她该如何描绘这里的一栋楼,一条路,一块颓然的砖,假若她不曾认识它们?她该如何向一群异乡人一厢情愿地描绘乞丐,地下商场,排水管道和抽油烟机,假若他们早已认识它们?吴湘看着舷窗外静静奔跑的跑道,跑道旁精美的玻璃建筑,建筑聚成的这座宝石样的城。她才发觉自己不认识它,和不认识许多城市和乡村一样地不认识它。像忽然看见凝视着自己的父亲。算了,她想,不必去浪费一些字句和旋律。何为家乡,何为他乡,也许我从来就没有在意过它们。乡愁只是一种情绪的名字,当故乡已不存在的时候,无论叫做什么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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