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一分钟后,我被助手叫到二楼,屋子靠墙摆着一方茶几,放着菲利普的热水壶和几个海蓝色水杯,心理医生看起来四十多岁,穿着很随意,除温润的珍珠项链外,身上并无其他饰品,连腰带都没有。她坐在有窗户那一边,阳光刺眼,我则缩入墙角的小沙发里,看沙盘里摆着的国王与骑士。
我介绍说我是心理系学生,来这儿咨询是老师推荐。医生跳过房树人和初诊接待,说了些我背得烂熟的保密原则,便让我填焦虑量表。拿起笔,我盘算着量表以外的问题。我并不介意同心理医生袒露秘密,就连我发病时有次小便失禁,也能毫不尴尬的形容出来,但关键在于她是我的第三个心理医生,每次从头说起那些不光彩的历史,我都打心底觉得自己像一个企图变得滑稽的小丑,将荒唐的生活诠释为可笑,而心理医生呢,此刻一定想着尊重、共情,强忍着别笑出来,或是控制别露出让我难堪的表情,鼓励我说下去,就好像我是他妈的需要用梳子顺着毛梳理的弱者。于是我决定改变策略,让医生主动发现我人格方面的问题,但这该死的焦虑量表连个屁都分析不出来。勾选到一半,我放下笔,朝门口打了个手势,一板一眼的对医生说,有人叫我出门,去去就来。
“嗯,他是你朋友么。”医生也对着半掩的门打了个招呼,好像她能看见什么似的。
“是...啊,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算是发小吧。”我放低音量,装作不让门外的人听见对话。
“那他长得可比你矮小很多,换句话说,你就不好奇他是怎么找上你的么?”医生话里故意的引导让我放心,她有能力帮我渡过难关。
“他也许有侏儒症,但您知道,这种病谁也不好意思问。”
“那你试试不出去会怎样。”医生关上房门,并用钥匙反锁。
过了一会儿,约摸有五分钟,窗外突然暗了下来,将阳光隔绝在视线以外,屋里的一切蒙上诡异的油墨色,但我清楚现在还是下午,不会被这点小把戏蛊惑。王子在沙盘上策马奔腾,挥舞着利刃,和国王短兵相接,好像《哈姆雷特》中的一幕。随着年迈的国王一声惨叫,灌铅小刀在颈部流星般划过,国王应声倒地,鲜血洒满沙盘,然后如瀑布般倾泻而出,很快在地面铺上一层黏糊糊的血浆。我清楚红的所有能耐,凭着对玩偶位置的记忆,走到沙盘跟前,把国王从“血泊”中捞起,攥进手里,鲜血沿着掌纹流到地上。我任凭不切实际的幻想在脑中沸腾,任凭急促的敲门声在颅内回荡。我清楚知道,敲门声并非来自鼓膜震动,而是红在脑袋里直接拨动神经纤维,像演奏《十面埋伏》似的,企图勾出暴怒,引导我做愚蠢的行为。手中的国王不再流血,我把他扔回沙盘,哗啦哗啦的声音将我从梦中惊醒——水杯把玻璃砸了个窟窿。
医生靠在门口,面无表情的看着我,看着热水沿涤纶裤脚淌到地上,沙盘里的国王仍旧威严,胡须翘得老高,傲慢地注视我。
屈辱和挫败感涌上心头,我抖了抖喝饱水的裤子,对医生抱歉的说“我很疯狂。”
医生并没提玻璃的事情,反倒把我带到洗衣室,随便找了条晾着的大裤衩扔给我。裤子在甩干机里旋转,我真想和它一块儿进去,把脑袋里的垃圾甩干净。
“你这样多久了,我是说,幻觉。”
“大概两年,”我给她展示手腕上薄纱包裹的伤口,“昨晚弄的。”
“你现在需要住院啦,带监管那种。其他地方没人能二十四小时照看你的安全。”
裤子在飞速旋转的桶壁激烈撞击,把记忆拉回从前,全市98万名学生,高考,我排在前一万,哪怕只有一半健全的意识,我都能做到百里挑一,但是老天,现在要把这一半也收回。撞击声在脑中回荡,如幻灯片般播放我接下来的惨淡人生,精神病医院度过余生,靠政府救济和爱心人士施舍吃饭,像动物般被饲养。
我关掉机器,思绪回到现在,“要是不住院呢?”我边说边走到衣服砌成的小角落里换裤子。
“我不确定,你有很大的几率在无意间死掉,像是浇花时摔下楼,泡澡时被淹死之类的。幻觉出现时你最好五感俱失,安静等它过去。”医生没给我开一点药,她知道我还会回来的。
没熨的涤纶裤满是褶子,我狼狈地走出医院,手抄在裤兜,踢飞碰到脚尖的矿泉水瓶。那塑料瓶不偏不倚砸到前面女生的屁股上,留下瓶口那么大的水渍。“真倒霉”,嘟囔间,我小跑过去道歉。
她先认出我,对瓶子砸到屁股这件事表示不追究。我没上学的日子里,琳学会化妆,单看脸简直是变了个人。
“你现在还在摄影嘛,”琳眨眨眼睛,“周末拉拉队比赛,我想留下几张照片。”
我才想起角落里吃灰的奥林巴斯相机,自从上次从沙漠回来,过片时总担心沙子卡进齿轮。
“好。”想来我已经一个半月没回学校了,学士超市有个修钟表的叔叔,修相机也很在行,想到熟悉的美好,生活又燃起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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