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寻找着你
在一次次梦中
一个个多雾的夜里或早晨
我寻找春天和苹果树
蜜蜂牵动的一缕缕微风
我寻找海岸的潮汐
浪峰上的阳光变成的鸥群
我寻找砌在墙里的传说
你和我被遗忘的姓名
——《献给遇罗克》 北岛(节选)
入住医院的头几天,我努力让自己安顿下来,参加过好几次小组活动,玩棋牌类的游戏,有时医生会突然参与进来,通过语言诱导,强化他的治疗。我对这家医院的治疗效果有了些许认识,却没有被陶医生以外的人约见过,我有时候会主动到二楼精神科室找他们,也只是为了开些舒宁类药物治疗或者说排遣,油然而生的焦虑。特苦的石灰色药丸服下后,我能感觉到自己内心的变化,好像有人在脑袋里演奏轻音乐,我不再为任何事情担心,只想躺在柔软干燥的床上好好睡一觉。我感觉自己并不会做梦,服药以后,精神就不是我的啦,我只想沉沉睡去,或许,要是地板不太凉的话,我就直接在地上睡着了。
我一直在混日子,四十五天,我期待着时间来临的那一刻不治而愈,好像医生给我的诺言或是魔术师让人深信不疑的手法,这种想法未免过于唯心主义,事实上,我并没有接受过多少治疗,医生不是在跟护士鬼混就是让你连影儿都找不着,我把学费交给了一群恶棍,但我是陶医生推荐来的——她对我有未尽的义务。她给我带来了几本心理治疗方面的书,书里的只言片语令我印象深刻,除此以外,我只看配有黑白图案的案例,也许我会出现在下一版的“人格障碍”这一章里头,又或是出现在另一本教授精神病人走出阴影的成功案例里头。我用书遮住脸,眼前一无所有的黑暗,让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我随便想了一些事情就睡着了。
寡淡的晚餐后我们一般会玩二十一点,一种扑克游戏,把手上牌的点数相加,不能超过21点,点数更接近21者就是赢家。幸运儿可以到不远处玩室内攀岩,输的那个就只能在地面上替他拉安全绳。我们相信多动脑多锻炼会对治疗有辅助作用。打牌时,红就蛰伏在我旁边,有时在我和对手之间站着,我问他对面牌够多少点了,红总会和我说一堆胡言乱语。天哪!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想起自己曾一度把这种病症当做超能力,分裂出一部分意识自由移动,我就在屋里呆着,像控制遥控器似的让他替我做事,太天真,红她妈的什么都不知道。
坐在我对面的男子患有严重的“应激性心理创伤”,带着黑框眼镜,腰带总提的高高的,头发花白背在后面,显的非常精神。他牌打得很好,就算手里只握着十几点,也给人一种胸有成竹的感觉。但他足足半个月才融入我们这种强制性的松散的没有共同语言的集体,我们从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汽车”“学生”这些词语,他的心理已经完全泛化,一丁点儿火星都会点燃他心中堆积以久的草垛。当然,融入集体对旁边手舞足蹈的周斌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他头顶几乎完全秃了,让我想起“仲夏夜之梦”里马克吐温描写的French-crown。他患有“表演型人格障碍”,滔滔不绝的和别人讲述自己的“光荣历史”,完全不顾听众是听力障碍或是早已丧失理解能力,他曾是一所大学的团委教师,发病后仍坚持工作了一年,我的天!我对此颇为震惊,学校里都是些精神病在给学生们灌输着世界观。
今天游戏时间被提前叫停,赢家也不会获得奖励,房间里充满了抱怨的声音。护士们从椅子上站起来,按例对我们一个个进行采访,我们轮流坐在柏木椅子上,正对蒙着白布的长桌,听护士长问些无聊透顶的问题,煞有介事地记在病历本上。我把手搭在细窄的木质扶手上,全身舒展在靠背当间儿,忍受其他人直愣愣的目光,假如我现在像个白痴一样止不住地流口水,完全可以拍摄精神病院宣传短片《DID患者的一天》,赚来观众们的眼泪和同情,但事实上,我在这儿的每一天都像是开过期的牛肉罐头,不知道自己将得到的是一顿午餐还是一罐蛆。面对惨淡的人生,我总能耐心地剥去腐肉,吃新鲜的带着血沫的食物,我非常能忍受这些,我见识过更令人作呕的事实——每天早上起床,我脑袋里都会多些恶心东西。
凌晨,我满头大汗地从梦中醒来,寒光似铁,墙壁洁白如霜。我努力想回到刚才的梦境,却无计可施,这个梦很重要,它也许是另一个虚构的故事,但我很想知道真相。我靠在枕头上,整理思绪,我这时候很想点一支烟,在一切落下帷幕的时候,向过往告别,烟灰就近弹在地上,明天我就离这远去,悠闲地过我的人生。但我从来不抽烟,我对烟草燃烧产生的气体有些过敏,它在我脑袋里只是一种宣泄的象征。
思想转到梦中,傍晚时分,我孤身一人被困在迷宫里,路两边长满齐人高的荆棘,只能不断试探寻找出口,路途很长,墙壁曲折,接连的失败使我心生绝望——也许并不存在出口。《闪灵》的片段在我脑海中循环播放,沾血的红色斧头,冻僵的杀人恶魔,电影里那小男孩是如何出去的来着?我反复质问自己这个问题,像坏掉的复读机,梦里我的思维很慢,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迷宫是我自己精心建的。可我为什么要建这个东西,我再一次质问自己。
我像一只受伤的鹿,伤口的鲜血不断渗出,我伸出舌头舔舐附在血浆中的虻和其他寄生虫,在灌木间摸索前行,狮子蛰伏在黑暗深处,发出沉闷的低吼,瞪着古老凶狠的眼睛,循血腥赶来。哦,天呐,哪里才是出口——我又走到了一条死路。天色已几乎完全暗了下来,短暂失落后,我鼓起全身力量,挣扎着一次次尝试,在迷宫里迂回折返。我想起心理实验室迷宫里的老鼠,为了一小块苹果或者奶酪卖力地工作。我也为了这么一块奶酪,它也许就藏在出口,可我为什么要把它放在出口而不是起点呢,真愚蠢,既然这儿是我的脑袋,那这儿就什么都没有。
灌木在风中沙沙作响,把一些记忆带回脑袋,童年时期的火红落日,稻田里蝗虫的绿色体液,以及那些让我难堪的幻觉事实,原来他们一直都在这儿,我的脑袋里。我循风的反方向回溯,想找到一切事情的起始——厨房里那块变质的奶酪。它不断发出馊味,把我整个脑袋变成垃圾,我朝反方向拼命奔跑,在梦里跑步总是轻飘飘的,没用多久就来到迷宫的终点。童年的阳光照在成年的我的身上,驱散一直笼罩在心中的暗影,这里没有答案,只是自我的和解,我走出心的迷宫,满头大汗从梦里醒来。
不需要读过弗洛伊德《梦的解析》或者解梦一类的书,都能轻易明白这个梦的含义,我放下悬在心中多年的石头,向迷宫里的暗影告别。再见,该死的混蛋。我对过去的自己说。
琳的面孔渐渐清晰,我在脑袋里勾勒出她的轮廓。病好以后我将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不再恐惧其他人异样的目光,我会向朋友们坦白一切,如果我有的话,或是把这段诡异的人生经历写成文章,让别人看到我的艰难抗争,而非一个离群索居的怪胎。总之,我要扬眉吐气,这想起来就让人兴奋,急切的尿意还是一把把我拉回现实。
八点钟,我不慌不忙地向陶医生汇报情况,电话线被缠绕在手指上,一圈又一圈。医生对我的心理自愈能力颇为震惊,我刚刚接受眼动脱敏治疗半个月而已,就已经能够和惨痛的记忆和解,这是发生在我个人身上的奇迹。承认事实,直面痛苦,是心理治疗中最重要的一步,过去我一直把发病时的自己当成其他人,只愿意接受正常的自己。人的思想和身体一样,也会生病溃烂,勇敢面对才是真正的帮助。
“否认事实将要经受长期地精神折磨,你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尽管我们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医生在电话里为我的变化感到高兴。“接下来是为期一周的观察治疗,没有幻觉出现的话,一星期就可以出院。”
提前出院也许是过于乐观的选择,我被眼前的改观和唾手可得的自由迷惑,事实上,这是我最接近病愈的一次。一星期后,我顺利办理出院手续,我给母亲通了电话,她把精神病院想得像监狱似的,需要“探监”,所以一直没有打来电话。实际上,我经常伪装成保险推销员,随便播通一个号码,打发时间。这儿用的都是专用号码,看起来像是电话诈骗。有时会被果断挂掉,但若碰到孤独的老人,我们能唠好长时间,她会给我说果园里的枝叶太久没人修理,隔壁家的狗总过来偷腌肉之类的家常,但没人会真正为一块腌肉上保险,也没人会来精神病院探望一个疯子。我和人的对话总是出乎意料的顺利,假如我不慎入了歧途,绝对能像《火柴人》里的凯奇一样,挣的盆满钵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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