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在如此炎热的夏,联想起那条属于我和姥爷两个人的田间小路。
那是一条极寻常的路。初走近路口,还能看得见两条因为常年遭受轮子车碾压而遗留下的车辙。
千万别小看这两条辙印儿,因为在那个年代,它便是被我称作“路”的了。
再往前走,走着走着连这样的路轨也不见了,只好硬着头皮,在一片庄稼地里穿过去。
就这样,两颗豆苗间的一小块田埂,被反复踩踏的时日久了,自然较周围的土地硬朗一些,也就形成了只能容得下两只脚宽的路。
整个孩提时代,我常常往返于这条崎岖难走的小路。
它的一头是我,另一头是我日盼夜想的姥姥家。
那时候姥爷每个周末都会来接我,寒暑假更不例外。而我们走的,正是那路。
它虽不像大路那样一直宽敞平坦,但是它有它的另一番滋味。
它的确曲折难行,但是只要穿过它,便让人如同又重新收获了一片更广阔的天地一般豁然。
它的一年四季,都像一首散文诗。
我曾见识过它春日的生机。
走在小路上,新翻的泥土的气息总是不经意地铺面来袭,让人浑身的精神为之一振,仿佛整个人都是新的。更要打起精气神来,迎接新一年生活所赋予我们的新的挑战。
播种的时候,作为农民的父亲,和其他叔伯一样,把全家人一年的指望也一同播种了。这希冀的味道泥土也掩盖不住,随着空气飘散弥漫于上空。
我也领略过它夏日的静谧。
羊肠一般的小道,两旁长满比当时的我还高出许多的杂草。
那些肆意横生的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草,有时候错落有致,有时候又不由分说地纠缠在一块儿。
远远望去,有葱绿的,嫩绿的,也有墨绿的,颜色层层递进搭配的极好,好看的像一幅刻意装点的水粉画。
夏虫躲在草丛里不识趣地叫个不停。让人只闻其声,不见其虫。
那声音此起披伏的,有时候大家配合得相当好。像一场预先排练好的音乐会,让人心情愉悦,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其中。
但有时候就未免令人感到聒噪了。
比如,硬是伸出来的草叶打了脸了,划在胳膊上了,或是盘卧在地的,极为难缠的草,漫不经心地给人使了个绊子,让人一个趔趄趴在地上不说,那些一条条藏在草丛中的毛毛虫终于露了面,一个个呲着牙,列着长队,真是叫人害怕极了。
有过这样几次亲身体验之后,我便紧紧拉着姥爷的手,战战兢兢地不肯往前走。
姥爷说“傻孩子,不能因为害怕就不走路了。一步一步来,一会就到姥姥家了。”
姥爷虽然不住地鼓励我,但是自此以后,每逢那个季节他来接我,总是顺带夹着一把割草用的镰刀。
他走在我前头,一边走一边为我割草开路,我则蹦蹦跳跳地紧随在他的身后。
到了秋天庄稼收割后,就不再有这样的烦恼了。站在小路上,一眼望不到田的尽头,到处都弥漫丰收的喜悦。
但是于我,却是一眼望不尽的荒芜。
地土没有了绿色的装点后,突然显露出本来的面目。
原本被玉米杆覆盖的坟头又显现出来,加之各种野草的凋零和枝叶的枯萎,更加衬托出一种荒凉的气氛来。
姥爷似乎猜透了我的小心思,所以他常常讲一路的故事,用以转移我的注意力。
姥爷讲的精彩,我也听的入迷。听着听着就忽略了那些让人深感悲凉的坟墓,慢慢又找回了原来的快乐。
但是,冬天我们的话便少了。东北的冬天寒撤刺骨。凛冽的风呼啸着拍打在脸上,又冷又刺痛。
这样的天气,姥爷必须把我包的严严实实的,我们这才安心地出发。
若是没风的时候会好些,只见大朵大朵的雪花交错无序地落到白茫茫的大地上,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安静得可以听得见每一片雪花跌落的声音。
那时候雪经常深得可以没过我的小短腿。所以我还是乖乖地跟在姥爷后面,一步一步踩着姥爷走出来的脚印。
走了一段路我就开始觉得累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小脸累的通红。
但是当时,小小年纪的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那么一股子信念“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一切都会过去的。”
是啊,再坚持一下,再往前走一步,我早晚能到达姥姥家,那个儿时的乐游园的。
那时候我就领悟到,眼前的困苦,随着时间的推移终将过去。小小的挫折若放在岁月的长河中,便会被瞬间稀释,细小的简直不值一提。
只是我还没有意识到,人生中的某种快乐也会随着时间的加增而慢慢消逝。
姥爷病了,行动不再方便。他不再能来接我了。
有几次他拄着拐杖送我到路口,我走了一段路再回头看时,他仍站在那,默默注视着我。
自从姥爷去世以后,我所向往的田间小路就再没人走了,只遗留在梦中。
梦里,我扎着两个羊角辫,一蹦一跳地跟在姥爷身后,唱着歌,幻想着未来。
只是那位一生困苦的老人,做梦也想不到,在他走后的这些年,农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村村都铺了板路,大家出门再也不会步行了。各种小车奔跑在宽阔平坦的公路上,人们的出行不知道方便了多少。
但是说真的,姥爷,我急于讲给你听的是,大路它纵然万般好,较之我们的小路,总是少了点温情,也少了点温度。
当然,我们的路早已不复存在了。
岁月就像风沙,也向极了杂草。一点一点无情地吞噬着我的路,覆盖着我的路。
直到有一天将它完全封锁,直至它在我的生命中彻底的消逝。
但是无法否认,它曾完整地记录了我人生的一个阶段。它陪伴了我一点一点地长高,同时它也见证了姥爷一点一点地衰老。
姥爷走了,我的童年也正式宣布结束。我脚下的某一段路彻底走完,并此生没机会再走。
我永远怀念双脚踏在那块土地时的踏实与快乐。
“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它让我明白,只要肯走,路总是有的。
但要一步一步来,才能行的稳健,才能到得了我们最终想要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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