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退休
有天我外婆对外公说:“老头,再受一年,让李通在这多上一年,然后咱就回孙六不干了,中不?”最后外公决定留下来了,再在三丈寺中学干一年。按照外公外婆的预想我的学习成绩应该越来越好的,但是事情却不是这样。
不知什么原因,早上和晚上上课我开始看不见黑板上的字了,可能是因为我看电视看的太多。那时候我们班的学生没有戴眼镜的,也不知道是人家都不近视还是跟我一样觉得戴眼镜属于另类。在我心里,戴眼镜的应该都是学习非常好的学生,显然我不是。最后本来前十名的成绩慢慢滑下去了。
在贾庄小学四年里,我一直是差生,跟差生玩的比较开,跟学习好的玩不到一起。本性是差生的我由于看不清黑板上的字,慢慢的开始不学习了,跟着一些差生开始各种玩了。最后索性找班主任让他把我调到最后一排,班主任不同意,我就缠着他,他最后没办法,把我调到最后一排了。初一年级的一年里我晚上没出去过一次,初二基本上每天晚上都不在家,最后为了不受外公外婆监督,我搬到宿舍跟学生一起住去了。那时候在宿舍跟着别人一起打扑克下象棋出去打游戏看电视,每次都是跳墙出去跳墙回来。
有次在游戏厅,我看着同班的一个同学玩三国战记,最后打张辽的时候,有个人拍拍我同学的肩膀说:“走类房振。”房振说:“别慌类,老母的没血了,我也没血了,他妈的,我跟他拼了。”我觉得声音有点耳熟,一抬头发现是班主任。
初二一年混混沌沌的过去,期末考试时成绩又回到差生里面了。现在想想真是辜负了外公外婆多受一年的决定。初二结束,我回老家谭楼,这时候村里的那些同龄学生都不上学了,都出去打工去了,那个暑假,我抱着不上学的打算开始去附近的砖厂拉砖坯子,到建筑工地掂泥兜子。后来跟村里的人说好去南方厂子里去打工去,然后找我妈要路费,妈妈说不行,必须上。
外公在孙六没有地方住,外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孙六小学教学,二儿子在商丘上班。由于种种原因,不能和他们一起住。我大舅就在孙六的寨外买了一处院子,大概有三分地大小,一间厨房,三间堂屋,都是老房子,价格是五千元。外公外婆回来后就住在这个院子里,院子多年没人住了,第一次进门的时候院子里的草跟人一样高,房子也不知道那个年代的。外公属于比较勤快的人,天天没事就收拾收拾,最后收拾的很干净,又垒了个菜园子,垒个厕所。
我在家干了一个暑假的农活,村里人经常给我说,好好上吧,看看种地是好活不,当啥也别当庄稼人。
开学后,我跟村里仅剩的两个同学去孙六中学交学费,当时的学费是九十五。我们一人带一百,交完钱后三个人不知道怎么商量的,一起去餐馆吃了碗烩面,一碗两块,乖乖,当时给心疼的,为了吃够本,多放辣椒和醋,这家的辣椒还特别辣,其中有个人被辣住喉咙了,咳嗽半天,咳嗽的一直掉泪,脸也咳的通红。回到家把剩下的三块给我妈的时候我说学费是九十七。
开学前一两天大家开始往学校拉床,因为家离学校远,得住校,这时候我也想去学校住,因为想跟村里的同学一起住,但是我妈不让拉,说跟我姥爷说好了,住我姥爷家。
然后就开始在孙六中学上学,从三丈寺回来后,我发现外公外婆对钱看的比较重了。前两年在三丈寺的时候我有花不完的钱,外公外婆动不动就给我钱,外公外婆也很能花钱。但是现在他们都不花了,也不给我了。有次外婆掉了两块钱,用外公的话说跟疯了样,死活要找着,在大街上找一趟又一趟,怎么也找不着,一直找到天黑,最后实在是找不到才作罢。有一天我俊儒舅来找我外公我才知道,原来工资一直拖欠着没发,外公外婆回来花的是房校长临走时给他的五百元钱。
我俊儒舅是我外公的堂侄子,曾担任孙六小学校长,比我外公小一岁,也是组织退休老师去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人。这时候外公也开始跟着他们一起去了,但是拖欠工资成常态了,听外公说他们中间有个人跑到北京找朱总理反应问题去了,回来后工资该不发还是不发。这时候县长也不管了,也不拦着不让去了。总之爱跑到什么地方去告状就去告去吧了,一度有人说县长的工资也没发那,那时候不发工资是常态,那一年的春晚上黄宏的一句农民工工资不能拖欠成为流行语。
我初二复读了一年,复读生的优势第一次月考就体现出来了,我当时全校第八名,前几名全是复读生。但是看不到黑板上的字是硬伤,最后痛定思痛,去民权配了副眼镜,不过也是能不戴就不戴。当时的心态就是既然戴眼镜了,就得对得起戴眼镜的,一定得学习好,还好一直算是学习好的。
工资不发,房校长给的五百元钱又花完了。外公没地,连买面的钱都没了,我爸就打好送一袋子面。买不起菜就自己种点,冬天吃淹的咸菜。
外公回孙六的第二年,我村西面的村子焦六口办了一个私立中学,找到外公了,让外公去当老师,外公又找到了他的两个同事,一个孙六的王老师,一个我村东面油庄的刘老师一起去了。
十二、疯狂的人
又一次踏入孙六中学校区,和儿时的记忆差别巨大。孙六中学的人我记得两个,一个是高老师,记得他得益于小时候和他女儿一起拔草的事,记忆中最早的玩伴。再一个就是学校食堂的老张,记得老张是因为外公外婆经常给我提起。
老张大概七十五了,从外公在孙六中学教学时就在食堂烧煤炉子,这么多年过去了,食堂老板也不知道换了几个了,但是老张烧煤炉子的职位一直不变,外公曾对我说过,老张十八岁时就在这烧煤炉子了。对老张的印象最深的是老张有个万能棍,直径十厘米左右,长度有七十公分。老张虽然专职是烧煤炉子的,有时也烧汤,烧汤的时候难免要搅搅汤,就会从地上捡起他的万能棍子在锅里搅搅,搅完又扔在地上。之所以叫他的棍子万能棍是因为这个棍子不仅搅汤用,他喂猪时在猪槽子里给猪搅食也用这个棍子。
有天老张没事躺在那晒太阳,一个学生对老张喊到master张,让我喝点H2O。老张立马起来,拿起他的万能棍就打,那个学生挨了两棍子,回过头来看第三下又要落到身上,撒腿就跑,老张在后面追。学生最后跑到办公室去了,老张也追到办公室,老师问怎么回事,老张说他骂我,妈死的张……
另一件事是每逢孙六乡会,散会后老张就拉个架子车上会,把那些大街上的菜了什么的捡回来拉回学校,有次学生问他:“又拾菜喂猪了?”
他答:“做菜那。”
我们才知道这是我们在学校吃的菜。
受那时候香港电影古惑仔的影响,孙六中学也成立了各种帮派,青龙帮,火龙帮,蝴蝶帮,玉女帮……。居然还有个丐帮,我也不知道他们咋想的。每个帮派晚上会定期去学生宿舍收钱,名曰保护费,没钱可以用饭票顶。虽然学校有保卫科,但是这个在学校保护费自古有之。孙六的游戏厅服装店也与时俱进——饭票可以折合成钱。
学校保卫科在我哪一届开始就一个,这个人如果抓住帮派的人了,帮派的老大或者重要职位的人就给他送两盒烟,保管放人。在他的管理下各种帮派越来越厉害。当时我班有个帮主,我也不知道什么帮。有次上课他听着耳机说话,说话的声音比较大,化学老师说他声音小点,他直接站起来从桌子兜子拿出来个刀,指着老师说腿给你打折信不信。化学老师沉默了一会,赶上下课铃响了,老师走了。
有次他去宿舍收保护费,遇到副校长带着两个老师和保卫科科长查寝,这时候他指着副校长等四个人说谁敢进这屋我腿给你们拧了!副校长带着老师和保卫科科长灰溜溜的走了。
学校越来越觉得这个科长实在太怂了,就聘回了以前的一个人,这个人现在是学校食堂的老板,可能由于食堂生意太好不干保卫科了,但当此危难之际,不得不出山。胡科长重任保卫科科长的消息绝对是各个帮派的噩梦。出山没几天,有天晚上听说两个帮派在东河打架,他拿着刀和手电去了。到哪后一脚踹河里一个,大家看清楚来人后争先恐后的跑,最后除了跑了的,剩下的都在河里,当时是冬天,河里有水。
不出几天,各种帮派的人员都主动退学了,我班那个擅长打折腿的也退了。教室也从拥挤变得空旷了。有天晚自习,有个老师的孩子,貌似也是帮主级别的,仗着他爸是老师,依旧横行无忌。正好遇到新任科长,可能因为天黑认不出是老师的孩子,这孩子也不认怂自报家门。最后科长就是一顿打,最后拉到二楼直接从楼上扔下来……
第二天,孩子被拉到民权县人民医院,检查结果是脑震荡,牙全部松动,肋骨折两根,孩子已成傻子……这个孩子的父亲开始告状,还找人在报纸上写文章散布消息。学校一面凑钱赔偿,一面承包了孙六乡所有的报纸。
最后没办法,把学校新建的六层楼卖了。买主就是这位打人的科长,从此学校算是租他的楼上课用,每年给他租金,至于那段时间老师的工资全部停发,都拿出来给解决这件事。时间久了老师不干了,这天天干活不发工资怎么行,所有老师开始罢课……
这位科长出山不到两周又退出江湖了,不过效果确实明显,从此学校里所有帮派销声匿迹!十几年过去了,不知道现在孙六中学的治安怎么样了。
十三、外公老了
小时候,一个问题困扰我好久——地球的最远处是什么?我如果一直往南走会不会走到原地?最后我猜能走到,这大概是我的答案,直到我知道地球是扁球体的形状后才找到理论依据。还有个问题——天空最远处是什么?确切的说应该是宇宙,但那时我的脑海中还没有宇宙这两个字。是一堵厚厚的墙吗?如果是的话那墙的外边又是什么?一想到这无限循环的问题就头疼,只能不再想。
高中毕业,我买了霍金的《时间简史》,大概告诉我答案——宇宙无边。这本书已丢好多年,不过现在觉得霍金的答案不是答案。霍金对于很多答案喜欢用比喻来解释,记得这个问题的比喻大概是地球像一个蚂蚁,宇宙像一个广场,广场对于蚂蚁老说犹如无边。但是我总想钻牛角尖的问问蚂蚁如果爬出了广场会看到什么。
还一个问题是人死了怎么办。村里一个老人告诉我死了再托生。加上受《西游记》和《封神榜》等电视剧的影响,我完全信这个答案。
上了高中,历史课上讲十年动乱期间的贡献,除了发射东方红一号卫星,还合成牛胰岛素。我就很好奇了,无生命的东西是怎么变成了有生命的,具体是多了什么功能?后来我很少思考从死到生,而是更多的思考从生到死发生了什么。一个会思考会动的生命究竟是缺少了什么才导致死亡的?按照村里老人的说法是少了魂,去托生去了。
后来《圣经》的人给出解释:“地球是个监狱,来到地球上的生物都是犯罪了的灵魂,根据不同的罪行判罚不同,罪轻的来到地球上做大官,罪重的可能是乞丐,甚至牛,老鼠……而灵魂的囚服就是各种所谓的人了牛了老鼠了等躯壳。”我觉得这个解释也无可反驳,不过理科生总觉得一切结论都需要严格的推理过程,随意我对这个解释将信将疑。
外公在焦六口教学一直到2002年,那一年我去民权县读高中。迫于生活压力,外公又去三丈寺中学教学去了。这一年外公七十一了,这一次,我妹妹跟着外公在三丈寺中学上学。我妹妹比我学习好的多,私立学校很看重学习好的学生,因为他们招生的时候会打广告,本校某某中招考了多少分,考上了什么高中,本校过重点高中分数线的比例……那时候外公虽然不像以前那样跟着校长东奔西跑,但找找关系帮校长解决个困难还是可以的,何况还带一个好学生。外公住的房子还是东北角的新房子。
两年后,我妹中招结束,分数不错,为了省学费上了我所在的高中,这显然不是房校长的愿望。
我妹上高中后,外公在三丈寺中学的住房又被安排到以前老校区那间破房子里了,外公这时也明白原因了,辞职不干了。回家那天我正好周末去三丈寺中学,外公正在等拉家具的车,看门的那个老太太对外公说你都走类,房校长都不来送送!外公一笑,说:“我现在没用了。”
外公回到孙六后依然住寨外大舅买的那个院子里。大门朝西,门口是一条南北向的土路,向北三百米左右和庄周大道相交,外公每周五下午都会站在这个路口等我回来。我每次回家,总是先去外公家,然后再自行车回我家。
2007年,孙六乡要建一个发电厂,据说是中国第二大电厂,当时整个孙六乡都因此事而自豪,认为孙六乡要走上发展时代了。那一年我外出上大学,去了外省。每次放假回家,我都会给外公打电话说什么时候回去,并一再嘱咐外公别去接我,但每次下车就会在那个路口看到外公。不知什么时候,外公开始柱着拐杖在那等了。
2011年,我大学毕业,后去焦作工作。每次回家开始不给外公打招呼了,以防他在那路口等我。但每次回去,外公都会在哪个路口。有次我回家,因外公家没自行车,我打算直接回谭楼。公交车在路过那个路口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外公在那拄着拐杖往西望,我当时赶紧跟司机说停车。后来我才知道,外公没事的时候总在哪个路口望,因为他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2014年春节,我去外公家的时候,外公家已有个小推车,很多老人出去散步都会推着的那种,出去散步累了可以在上面坐一会。
外公老了,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这个一直像山一样的男人老了,这个一直带着我并资助我所有花销的男人老了,老的猝不及防。
这一年的七月我女儿降生,我为了回家方便买了辆车。有次我开车从焦作回家,到了孙六时我去了外公家,就拉外公外婆去我家,外公虽然自己会走,已自己上不去车,我帮着他才能坐上。到了我家吃完中午饭非得要回去,怎么也劝不了。
2015年,国家号召简化行政审批,我所在的公司面临倒闭,还好我在甘肃找到了工作,这一年,我三十,外公七十八。这一年七月我从焦作辞职回来。开车走到那个路口,外公不在,开到他家门口发现外公在那坐着,看到我后就开始哭,问他话也说不上来。旁边有个邻居说你姥爷脑子不管用了,你姥爷傻了。虽然很多邻居都给我说过外公傻了以后做过的荒唐事,但是每次我回去外公都是清醒的,一点也不傻。
这一年的八月十一我从焦作回来,由于女儿在岳父家,我在孙六待了一天后去了北关镇的岳父家。八月十三早上甘肃通知我去报道,我直接从北关去了民权坐上西行的列车。
2015年春节,我坐火车回家。发现外公躺床上,瘦瘦的,吃饭也靠喂了。大舅指着我问外公:“这是谁?”他答李迪,大舅说这是李通。外公抬起右手抹了抹眼泪,大舅说外公已哭不出来。这一次外公没能在我面前清醒。第二天我就去了焦作,其实我是昨天下午到外公家的,我爸妈已在外公外婆住十年了,所以我也没回老家谭楼。
走的那天早上,我来到外公床前,外公在床上睁着两个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我,我当时心想,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外公了,外公还能等到我下次回家吗?
十四、永远走了
2016年六月十四号夜里,我做梦梦到外公去世了,猛然惊醒。一直等到天亮,给家里打个电话旁敲侧击的问家里有事吗,外公最近身体怎么样。我妈说外公三天前犯病了,来住院了,现在已好的差不多了,我表弟在同一所医院刚生了个儿子,抱来让我外公看重孙子,外公还能知道那。挂了电话后,终于把心放下了。
当天晚上十点多,我手机响了,一看是我妈打的,心里就觉的不好,我妈从不这么晚给我打电话。我妈说外公情况不太好,你有个思想准备。我明白什么意思。
六月十六号早上我坐上东归的列车,六月十九晚上十点多我到民权中医院看到了外公。在一楼病房里挂着针,第一印象就是呼吸困难,感觉是喉咙有痰,呼吸起来呼噜呼噜的响。睁着两个无神的眼睛。我说怎么呼噜这么响,我妈说现在好多了,刚进来的时候呼噜才响那。我妈转过头对外公说:“大,李通回来看你了,过几天让小宁(我妹)也回来看你。” 我妹这时候正在研究生答辩。我说,你别说了妈,他一激动不好,我大舅说他要是能听见怪好那,现在啥都听不见了。
我问我妈这针还挂着那,我妈说天天早上八点开始挂,一直挂到第二天早上五六点。我去配药房一看,外公的药还有长长的一排没有挂。第二天要挂的药也已备好,长长的两排,每个药瓶上都写着李友臣。
外公的脸已浮肿,嘴也有点歪了,住院前一天大舅推着他理了个光头,我印象里外公第一次光头,穿着病人服,下着尿管。已经几天都没吃东西了,嘴唇和舌头干裂着。我妈时不时的用个棉签沾些温水在他嘴唇上抹抹,在他嘴里挤挤,希望能流到他胃里。每隔半小时需要给外公测下体温,如果发烧就打退烧小针。我打电话给我妹,我妹说她问过潘大夫用药情况,恐怕在县医院能用的最好的药也就这样的药了。
六月二十号,依旧开始一天的挂针,中午三可楼村的大成舅和我舅姥爷来医院看外公,站一会问了问简单的情况。孙六的一个我该喊妗子的来了,她是我大舅的邻居,我一直跟着我表弟喊她大娘,这一次我纠正了,喊的妗子,我虽然跟着外公外婆生活这么多年,毕竟我不是外公家的“家人”,不是外公的孙子,是外孙。我妈说:“现在说发烧就发烧,一会一烧,天天挂针到第二天凌晨五六点,啥也不能吃,挂的越多,死的越快……他们三个站了一会走了。我表弟把我姥姥带来了,我表弟来后对我外公说:“爷,工资涨了,醒醒吧。”旁边的一个住院的老太太跟我姥姥说话,问外公的家里的情况,我外婆一一回答。那个老太太说:“大哥干的不壤,把儿子孙子外孙都拉扯大了,干的不壤。”我们都让我姥姥回家,反正在这也没事,外婆就回家了。
下午我跟我妈说:“呼噜声变小了哈。”我妈说:“你姥爷没劲了。”
我问了问外公开始犯病的情况,我大舅说刚来的时候可厉害,手抓住床边子抓的可结实了,怎么都不松手,最后没办法,让他手抓住床边子躺床上了,当时外公出一头汗。主治大夫潘成轩一看就说别治了,拉回家准备后事吧。潘大夫是朱洼村的,是外公的学生,这几年住院一直都是他给外公治。这次我妈跟我舅当然不会听他的,就开始住院治疗。一直挂几天针,第四天感觉情况好转了,还能喝点东西,跟他说话还能听懂,把来恩(我表弟的儿子)抱来他还能感觉到,到晚上突然又厉害了,然后我妈就给我打了晚上十点多那个电话。
我很想问问潘大夫有没有更好的药,我大舅说:“他都问过好几次了,潘大夫回答说都是最好的药,他现在被问怕了,都不往这围了,他围了也没法。”我大舅接着说:“整个医院里得脑血管的病百分之八十都是孙六的,都是被孙六那个电厂害的,天天冒黑烟,一天能落一层,人吸进去血管就会堵。”
当天下午五点多,我大妗子来了。我妈跟她说话,我坐在床边看着外公,突然发现外公的眼睛发红了,眼珠总往上吊。我不敢对我妈说,就起来找潘大夫。我大妗子见我出去了,她坐那了,我跟潘大夫说你来看看我姥爷。潘大夫答应了一声。等我回来后我妗子也发现了,就对我妈说:“姐,我咋看着咱大的眼往上吊啊。”
我妈我过来看,然后我妈就开始喊:“大,大……”最后带着哭腔喊。我大舅出去接我程舅去了,我给他打电话说:“舅,你回来吧,有点事,快点哈。”我大舅跟我程舅一路跑过来,我妈拿手放在外公鼻子上试了试,我程舅拿起外公的右手腕说:“没脉了咋,哎,又有了。”我这时候赶紧又跑到潘大夫那,哭着说潘大夫,你去看看吧,潘大夫放下手里的活跟着我来了。拿起来左手腕摸摸脉,翻翻眼皮,听了听心脏。撇折一个一次性筷子在脚底上剐一下,外公动一下,这时候我妈拿起碗用棉签给外公喂水。我妈说:“麦芝(我大妗子的小名),咱大会咽了哈,俺大就是能,多喝点哈,大。”接着又对外公说:“再喝点吧大,多喝点。”这时候外公又动了一下。潘大夫说急救吧,我大舅问怎么个救法,潘大夫说:“下胃管,往胃里打点水,能撑几天是几天,希望能撑到孩子过满月。”我大舅孙子的满月酒是定在六月二十四日。
这时候外公咳了一下,潘大夫摸了摸脉,听了听心跳说:“盖上吧。”就用个白被子盖在外公头上了。我妈跟我大妗子开始哭,我大舅就出去打电话通知家里的人,我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2016年阳历六月二十日十九点整,农历2016年五月十六十九点整。
十五、最后一面
潘大夫说盖上吧后,我对潘大夫说你好好查查,查准啊,你看药还滴着那。但已没人理我了。潘大夫叫来护士拔针抬担架叫车,我妈跟我妗子在哭,我大舅出去打电话给家里安排。在车上一路哭,我妈边哭边说连个话都没给我留啊。当车走到那个路口的时候,我猛然想到,以后外公再不会在这等我了,再不会在这往西遥望了。
到家后,家里已来很多人。首先在堂屋正门口放个床,让外公躺上,嘴里放个铜钱,脸上铺上黄布,带上黑色的帽子。然后开始换衣服,管事的说换衣服的时候不准哭,我们都不哭了。衣服让我大舅先穿上,然后撕开再给外公穿上,刚要换,我大舅大喊:“不管,俺爹还热着那!”大家开始劝我舅换衣服吧。换完衣服,冰棺也拉来了,把外公放进去了,我们开始大哭,哭了一会大家都开始劝,管事的说把西屋腾出来吧,小伙子们都开始干。然后搭灵棚,刚搭好突然一阵大风,然后静下来了。大家忙完都准备走了,我二舅带着他女儿和儿子跟我大红舅从商丘赶来了。
安顿好后,别人都走了,我们也准备睡觉,睡前给外公烧个纸。烧完纸我出来了,在院子里搬个凳子坐着,一直在想这么多年跟外公的点点滴滴。我除了小学二年级到小学五年级跟着我爸妈,以及除了上大学的这四年,其余都是跟着外公外婆住,以至于我村里的人都不认识我,有次我回村有个小孩问我是去谁家那,孙六乡的人基本都认识我。那天晚上的月亮很明,以致到天亮了我都没感觉天亮。按照惯例,我家属于客,得等报丧,天亮后我跟我爸回谭楼村等报丧。
中午来到外公家,院子里已很多人。基本上我都认识,然后就是各路的亲戚来奔丧烧纸。下午,人基本上都走了,除了留下来几个管事的。这时候我舅了也可以出来说说话,我舅说了说外公病的情况,最后说潘大夫对他说外公不能咳嗽,不咳嗽那口气慢慢喘,一咳嗽那口气就吐完了。但是我总觉得潘大夫没好好检查,应该检查仔细一些。
我一直觉得这几天是个梦,外公不可能去世的,因为外公一直在我心里是高大伟岸的形象。
二十四号,外公被拉到了火化厂火化。到了火化室外面,有个工作人员喊,我不记得喊的什么了,只记得说最后一面。然后排队进入,外公躺在火化床上,脸上的黄布揭开了,我看到的第一眼就觉得和在医院被盖上时一模一样,忍不住大哭,这是我人生以来第一次哭的鼻涕跟泪流老长。
火化完,大舅抱着骨灰盒回家,这次把外公放在棺材里了,我妈对着外公的骨灰说:“放心吧大,我会把俺娘照顾好的,别担心了哈。”
二十四号晚上是外公在家待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晚上开始把外公的衣服帽子等送走,去之前我大妗子对着棺材说:“爹,送你走那,跟着走哈。”然后就带着衣服帽子等出发了。到了那个路口,我知道,以后这个路口少了个等待的老人。到了目的地,把衣服什么的都点着,然后大家手拉手一起说:“……”
回到家后,又是一顿大哭。
外公的墓地二十三号晚上我跟大舅二舅去看了,用大舅的话说是头枕高山脚指河。然后看看周围的坟位置,不能影响到别人的风水,最后选择了位置,还要看与路的位置,要四通八达。大舅还说起了外公给我老姥爷选坟的经历,也是晚上,外公去地里了,地里有块地方从远处望去比较亮,周围啥都看不见,就那一片亮,外公就把我老姥爷坟地位置定那了。后来打土豪分田地,那地早属于别人家的了,所以不能葬老姥爷哪里了。
十六、入土
二十五号中午钉棺材最后一块板前,管事的喊:“最后一次,再看最后一面。”看完后,管事的把外公的儿子辈孙子辈重孙子辈都叫出来,跪在灵棚前,开始说外公的一生,最后让这些人遵循外公的美好美德继续前进。然后就开始抬棺下地。我扶着大舅,我弟扶着二舅,到地里小伙子们开始刨坑,我们开始哭。最后看着土慢慢的把棺材淹没,一直到看不见,我心里想,外公,再不用打针了,再不怕一会一发烧了,再不用下尿管了……
回家后,众人吃完饭都回去了。我们一家坐在屋里说话,这时候我妹回来了,跪在地上大哭。对我姥姥说:“每次我回来我姥爷都在那个路口等我!”听到这句话我鼻子一酸。赶紧去外面收拾外公的药跟衣服被子之类的东西,最后用三轮车拉到了西面的垃圾坑里去,拉完后开始收拾外公的书籍。找到了一本中国散文集,看看目录是周作人,朱自清,郁达夫等人的文章,就带上了。最后是外公的脚踏琴,外公的二胡和横笛已找不到。最后找到了外公的一个记事本,在三丈寺中学的。
收拾好后,我就回老家了。到家后,我来到了村西头的桥边——我童年时期我的主要游玩的场地。此时我看到的是满河岸的垃圾,满河的黑水,河里长满了芦苇。河边记忆中耍鞭子的牧羊人,更不会有洗澡的,这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河和桥了,我黯然的走回家中。
那年,那事,那人(三)坐上去甘肃的火车上,我打开外公的日记本,里面记录了他在三丈寺中学的生活。外公在三丈寺中学曾临时受命担任过学校的音乐老师,记得教过《我的祖国》和《蓝蓝的天上白云飘》。不过拉二胡和吹横笛经常演绎《萍聚》。
不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
至少我们曾经拥有过,对你我来讲已经足够。
人的一生走许多回忆。只愿你的回忆中有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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