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上,身材矮小,相貌猥琐的男主人穿着黑色孝服,头发剃得光光的,用一副无可挑剔的礼仪迎接着客人。客人们有的隐忍,有的痛哭,有的默哀,有的摇头,虽然形式不一,但都表现得同样痛心疾首。密密麻麻的人涌进灵堂,这时一辆轿车开到灵堂前停下,王富美带着女儿小泉下了车。
王富美蹲下为小泉整理好衣裳,严肃地说:“待会儿见到大伯后要怎么做?”
小泉说:“要笑,要大方,说话的声音要洪亮,但是不能尖叫。”
“不对!”王富美生气地说:“在这之前要做什么?”
小泉想了想,说:“要向大伯行屈膝礼,然后说,侄女小泉向您请安啦。”
王富美舒了口气,摸了摸小泉的头说:“你一定要记住啊,回家后妈妈给你买棉花糖吃。”
小泉咧开嘴笑了,但并不是因为想到可以吃棉花糖,而是因为看见妈妈不生气了。
王富美来到男主人面前,脸上突然绽开微笑,说:“陈军?是陈军吗?哎呀好久不见啦。”
被唤作陈军的男主人不言语,只是疑惑地看着王富美。
王富美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脖子根,惊讶地说:“嗨呀,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弟妹,王富美呀。”
陈军说:“王富美……嗯……”
“省话剧团的那个?”王富美凑上前,鼻子都快贴着陈军的嘴唇了。“你还去看过我的演出呢?《宝玉哭灵》?我在里面演的是袭人?”
“嗷!”陈军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拍了拍王富美的肩膀,说:“记得记得,王富美嘛,演过《红楼梦》,哪儿能不记得呢?你别见怪啊,我今年已经52岁了,老是记不住东西。”说着他开始仔细端详王富美的脸,眯着两只小眼睛,就像冬天准备扑食的狐狸。“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漂亮呐,看得我都流口水了。”
“哈哈,大伯子你说笑了,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说着她把小泉签过来,推到陈军面前。
“这是我的女儿陈小泉。”
“侄女小泉向您请安啦。”小泉细声细气地说完这句话后,一只小腿迈向身后,别扭地弯了下去,算是行了个屈膝礼。
“哈哈哈,真是乖巧,还会屈膝礼,不愧是王富美,也只有你能生出这么可爱的女儿了。”陈军虽然俯视着小泉,但夸的却是王富美。他问小泉:“你今年多大啦?”
“我今年六岁了,大伯!”小泉回答得就像少先队员在宣誓。
“哟,一点也不害羞啊,不错不错。”说着他看向王富美,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快进去吧。等葬礼结束后,你有没有时间和我坐下来叙叙旧?”
“没问题,没问题!”王富美说:“夫妻厮守二十年也不容易,怎么说去就去了呢?世事无常,节哀顺变吧。”
陈军笑着挥挥手,进了灵堂。王富美使劲揉搓小泉的头发,不停地夸奖她:“刚才你表现得真是太棒了,回去后妈妈给你买新衣服穿!”
小泉说:“妈妈认识大伯吗?”
陈富美说:“当然认识了,他可是你爸爸的亲哥哥。”
小泉说:“可是,大伯他好像不认识你。”
陈富美拉着小泉的手往里走,边走边说:“他55岁了,记性不好。”
小泉本来还想纠正说,刚才大伯不是才说他52岁吗?但看见妈妈的脸色又阴沉了下来,也就只好作罢。
王富美其实并不认识大伯。她和丈夫陈银在城市里混得很不好,无论是开便利店,考公务员,或者靠过亲戚朋友,都不能彻底改善她们的生活。焦头烂额之际陈银收到了一封老家发来的信件,说他的大伯,也就是陈军的妻子死了,准备举行隆重的葬礼,希望所有亲戚们都能前去参加。可陈银和陈军已经将近十五年没有联系了,当时陈银不顾家人的劝阻,非要来大城市闯荡,弄得一家人都十分气愤,其中陈军尤甚,他曾凶狠地威胁陈银:“你要是敢走出这个家门,回来的你只能是具尸体。”但陈银并没有被吓到,当时他年轻气盛,对自己的未来怀有充分的自信,所以他义无反顾,当天就买了进城的车票。“可万万没想到事情竟落到个这样的下场。”陈银读完信,仰面靠在沙发上,闭着眼叹息。
王富美是在城里长大的,当年她看上了陈银的奋发图强,现在又看不惯他的唯唯诺诺,于是她说:“你哥是不是很有钱?”
陈银说:“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关系?”
“你别废话,”王富美一屁股和陈银坐在了同一张沙发上,继续说:“如果有钱,我们说不定可以利用他。”
陈银眼睛一亮,来了精神。他说:“他自己开了家砖厂,每年都在盈利,现在当然很有钱。不过我们可以怎么利用他?”
“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还是中国人嘛?”王富美露出一副轻蔑的表情说:“攀亲戚呀!”
陈银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不行,我不能去,我和他早就绝交了,你是不知道他有多么恨我。他觉得是我抛弃了整个家庭,连母亲的死都怪罪在我的头上呢。”
“谁说让你去了?”王富美神秘地说:“我和小泉两人足矣。”
陈银惊讶地说:“可是你们都没见过我哥,而且他也没见过你们呀。”
“你别这么一根筋”王富美在陈银的脑门上嘣地弹了一下,陈银嗷地叫了一声。“见没见过没关系,我们和他是亲戚对吧?是亲戚就有门路,有门路就有办法。”
“什么办法?”
“你别管那么多,”王富美站起来,向厨房走去,“交给我就好了。晚餐想吃什么?丝瓜汤还是南瓜汤?”
餐厅里的光线昏暗,王富美与陈军相对而坐。“真不好意思,还带我来这么高级的地方。”王富美玩弄着自己的头发,看上去真的很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小泉还好吧。”陈军端起桌子上的酒杯,猛地喝了一口。
“她特别高兴,一个人在酒店里舒服着呢。”
“那就好。”陈军满意地向后一靠,眯着眼,放射出一种几乎可以闻到的气场,那气场宣告着他对王富美母女的绝对占有权和保护权,哪怕这权利仅仅是暂时的。一段小提琴独奏飘来,那旋律如泣如诉,仿佛一个没有得到宠信的后宫妃子的心曲。她托着腮帮,盯着围绕着她的张张名画,却品不出任何深意。接着,钢琴声如流水般注入,那哀怨的妃子仿佛看见了希望,那希望有可能如半床月光般纯洁,也有可能如格温普兰般怪诞,可她却放弃了思考,只是寻着这希望而去,忽然纵身一跃,跳入了窗外的茫茫夜色。可迎接她的是深沉的大海,还是坚硬的陆地呢?旋律到此戛然而止,留给听众们自己去想象。
王富美填补上了音乐熄灭后的沉默:“我真的很羡慕你。你的砖厂年年盈利,收入这么高,日子过得一定很多姿多彩吧?”
陈军睁开眼睛,从陶醉中醒来。“你说什么厂?”
王富美说:“别谦虚了,你是大老板,我是小百姓,你在我面前谦虚就等于是骄傲了。”
“我没骄傲。”陈军简单地应付。
“你是不知道,在我和陈银心的目中,你的形象是多么光辉灿烂。”她警惕地提到了陈银,并凝神观察陈军的反应,可是陈军脸上并未露出一丝不悦,于是她接着说:“最近陈银他天天后悔,悔不该当初意气用事,不听你的话。他跟我说,如果有机会重来的话,他一定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就算天塌下来也一定不会违背你的意愿的。”
陈军点头,对这些话不置可否。王富美接着说:“只要能取得你的原谅,陈银他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陈军狐疑地说:“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连我妻子的葬礼都不来?”
王富美一听这话立即换上了无辜又可怜的表情。她说:“你也不是不了解陈银,他脾气很倔,虽然知道自己错了,想与你和解,可却始终拉不下脸来。在得知你妻子去世的消息后,他垂手顿足,伤心欲绝,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方面是在为你妻子的死而悲痛,另一方面也是在挣扎到底要不要来看你呐。我劝他放下架子,回一趟老家,兄弟之间应该能前嫌尽释的。他骂我,可我知道这只是因为他内心的冲突太剧烈了。所以我来了,我一个妇人,并不在乎脸面,我替他向你求情,请你看在多年兄弟的份上,宽恕他当时的愚蠢吧。”说着她流下几滴眼泪,咬了咬下唇,眼睛瞟一眼陈军后又羞怯地避开。她接着说:“对……为了这……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陈军微笑,一张圆脸上堆满褶子,光头在餐厅里和吊灯同样闪亮。他说:“弟妹,没关系的,我也愿意为你们做任何事。”
王富美惊喜地抬头,两眼因为存有泪水而闪烁。“真的吗?”
“真的。”说着,陈军把自己的右手搭在了王富美的左手上。
半夜十二点,小泉被电话铃声吵醒。“喂?”
“喂,事情办得怎么样?”小泉听出电话那头是爸爸的声音。
“爸爸?”
“小泉?怎么是你接的电话,你妈妈呢?”
“妈妈忘了拿手机,她还没回酒店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了干巴巴的声音:“那行,小泉,你快睡觉吧。”
小泉正要挂,电话那头又想起了声音:“小泉,我们的对话是秘密,你千万不要告诉妈妈哦。”
小泉挂掉了电话,她并不理解这么简单的对话为什么会被爸爸称作秘密。
陈银面对着家里的大门,愤怒地坐在沙发上。门开了,小泉先跑进来,王富美在后。
“爸爸!”小泉愉快地跳到陈银的大腿上。陈银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温柔地说:“你去卧室里呆着,我不叫你你就别出来。”小泉听话,乖乖地去了。
王富美正在换鞋,陈银阴沉地说:“你亲戚攀得怎么样?”
“挺好的,”王富美说:“他已经答应给你找一个肥缺了,不过不是砖厂,而是茶叶厂,你上次一定是记错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陈银的眉头越皱越紧。“还有呢,他给你找了些什么?”
王富美奇怪地看着陈银,说:“他给我找什么?什么也没有啊。”
陈银冷笑一声,说:“真的什么也没有?”
王富美一看形势不对,于是她双手叉腰,说:“陈银,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陈银站了起来,边逼近王富美边说:“你攀个亲戚,是不是攀得太热情了?怕是三更半夜的都攀到人家的床上去了吧。”
王富美脸色苍白,但并没有惊慌失措。她说:“你别扯淡,把我当什么人了?”
陈银盯着王富美的眼睛,说:“都不说别的,你把孩子一个人留在酒店里,这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我十二点半打电话给你,你猜是谁接的?”
王富美明白陈银已经知道了一切。其实她早就隐约地想到带小泉过去是个错误,可她并没有想到自己当晚会忘记拿手机,而且碰巧陈银的电话还被小泉给接到了。于是她身体一软,小声地说:“你别生气,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陈银愤怒地吼叫:“我知道,你想要用身体来交换利益,这我懂。可我真是万万没想到,你竟然会和我的亲哥哥睡觉……这可是乱伦啊你知不知道!”
“你小声点,别吵着孩子!”王富美伸出双手,想借此安抚陈银。“你冷静点想,你们兄弟十五年都没说过一句话了,我突然去求他办事,他怎么可能会答应?我还不是得见机行事?要是没有我,我们现在不还是一筹莫展吗?”
“我他妈知道!”陈银把脸贴近王富美,说:“问题是,这是乱伦!!!你倒是舒服了,可我怎么办?以后哪儿有脸回去见我的亲人们呐?”
王富美沉下脸,说:“你别说得这么难听,你以为我想和你那光头哥哥睡吗?恶心死了都。”
陈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时小泉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一张裱起来的照片,边哭边说:“爸爸,你不要骂妈妈了,昨天和妈妈出去吃饭的人不是大伯。”
陈银和王富美同时看向小泉。小泉把手里的照片递给陈银,指着其中的一个人说:“这个人是大伯吗?”
陈银一看,哥哥陈军手拿篮球,一米八的大个子器宇轩昂,正对着镜头笑得满脸阳光。相比之下,站在一旁的自己黯然失色。“没错,这就是你大伯,可是……”
王富美把照片抢过去看,吓了一跳。她吞吞吐吐地对陈银说:“这……这真是你哥?”
陈银歪着头,莫名其妙地说:“是啊!昨天你不是才见过吗?他的变化很大吗?”
这不是变化的问题,王富美想起了昨天那光头男矮小的身材,猥琐的面容,疑惑的表情,吞吞吐吐的回答,以及,茶叶厂。
她赶紧拿出电话,拨打那光头男留给她的号码。
但那号码却是空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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