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外熙熙攘攘很多人。有人喊:“抱他进来,抱他进来,让她看看~”
幼童看着半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妇人,有些惊恐。片刻功夫又有人说道:“快抱出去吧,抱出去吧~”
大姨父成年后回忆到,这是他这辈子仅存的关于他妈妈的记忆。
大姨父生于1948年,两岁左右就没了母亲。
父亲抽大烟且好逸恶劳,不久之后也在穷困交加中撒手人寰。
家中两位姐姐早早出嫁,其中一位还远嫁到了东北。
七八岁成了孤儿的大姨父,自此跟着本村且还在同一个院子里的大伯家生活。
大伯母是个极其恶毒的女人,大姨父的两个堂哥又非常懒。所以大姨父童年的命运,像是契诃夫笔下的《凡卡》,每天不仅有干不完的农活儿,还有挨不完的打骂。
大姨父为了活下去,也别无他法。稍微有点气力了,就没黑没白的干活儿。大姨父说过,他这一辈子从未睡过囫囵觉。
每天摸着黑就去庄稼地里干活儿。乡野里有些闲散的庄稼地,类似于一些没人要的边角料。他就独自开荒种地。
在我的记忆中,大姨父永远穿着一套深黑又带有些浅蓝的布衣,脚穿布鞋,头戴老式前进帽,手里夹着卷烟,时不时的抽一口,背着粪筐,大步流星的往前走。捡粪这项活计刻在他的骨子里了。(很早前没有化肥,全靠沤粪堆肥)
后来有了生产队挣工分,大姨父不仅要干大集体的活儿,还要伺候自己种的庄稼。
再不耽误别的活计下,一分钟恨不能分成十份去干,就是让大伯母也算是自己的后妈脸上欢喜些。
春去冬来,不敢懈怠的大姨父一晃成年,再大伯母逼死自己的二儿子后,有媒人将蛮横无理的大姨,介绍给了大姨父。两人成家后,依旧和大伯一家住在一起。可日子总要自己过,大姨父自己开垦的地,出产的粮食再也不能给大伯一家了。
祸事由此而出,扁担宽的院子里,住着两家人,本就容易产生摩擦,何况又添加了如此重大的利益冲突。
大伯一家便常常故意找茬,借此打骂大姨父。积怨愈久无法调和,大伯一家放出话来,总有一天要“整死小鼠一家”。(小鼠为大姨父小名)再又一次狠毒的殴打大姨父一家之后,大姨告知了在公社公安局当差的本家亲戚。上级将他大伯一家抓走,拘留惩治了一通,才释放。
此事过后,大姨父和大姨不得不搬走,住在邻村一间无主破房里。大姨父更加埋头苦干,十天的生计咬牙一天做完,天长日久,日子终于步入正轨。
后来,村子里给大姨父一家批了块洼地,作宅基地。大姨父还要每天拉土垫坑。像《隐入尘烟》里马有铁一样,大姨父自己一个人盖了两三间土坯房,这才算是有了自己的家。
生产队解散后,包产到户的政策惠及全国。大姨父家子女多,分的地也多。刚好有亲戚在市政做官,又恰逢改革开放,有搞政企联合的公司。市政园林处有很多承包工程,大姨父通过亲戚关系,谋了个分包商的差事。自此他不仅要伺候庄稼,还要每天领着很多组织的村民去市里做工。
日子越过越好,三间土坯房翻盖成了四五间大瓦房。虽然辛劳,但也有余粮有余钱,未来似乎一片光明。
但大姨父这人注定苦命。很多年前我奶奶跟我讲过,有的人“招小捋”。比如大街上,人特别多,但“小捋”只摸他的身。(小捋即小偷)
这日大姨父干了半天活儿,中午躺在两根木头上休憩,醒来后发觉兜里的钱被掏的一干二净。事后回想,当时他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摸兜,但因为已经累到都不想睁眼了,所以才着了道~
还有一次,他带着一群工人去一家小饭店吃饭。饭点儿人多,有小偷就盯上他了,摩肩接踵间,摸了他的兜。因为经常光顾,老板也认识了。贼人行窃时老板虽看在眼里,但却没敢说话,等人少了,才提醒到大姨父,是不是钱没了。无奈,最后老板免了大姨父这碗炒饼钱。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厄运就像游戏里的憋大招,总能再你以为会否极泰来时,再给一重击,打到你残血还不算完。
这日大姨父从市里回家,路过一座大桥,大桥两边有集,人挺多。大姨父便从自行车上下来,推着车子往前走。
桥边上蹲着两人,其中一位冲大姨父走过来,拍了他肩膀一下。
大姨父一回头,那人满脸堆笑,操着南方口音寒暄着,让给大姨父一颗烟抽。
那人说到:“大哥,我们想跟你谈笔买卖,保证你能挣钱。”
“啥买卖?”
“我们在外地倒来的名贵药材。在这摆摊有段时间了,刚看你打这儿过,感觉你不是一般人,你从我这儿收,卖到药材肯定能挣钱。”“哎,大哥你药材有人吧?”(90年代末一些县市有国营回收药材的店铺)
“我药材是有认识的人…”
“那行,我们跟你回家取钱去。”
正巧那天大姨去市里卖枣,家里的二闺女下夜班睡觉,除此之外家中再无旁人。
大姨父落开门锁,带着那俩南方人去了自己屋。他知道大姨将存折藏在挂历画后面的墙洞里,就把墙上的画揭开,拿出洞里的存折带着这俩人直奔市里的银行。
到了银行,工作人员说存折没到期,取不了。90年代末没有取款机,存取钱也没有密码身份证之类的机制。如果必须取,要找个担保人才能取钱。
大姨父又在乡里找了个认识的人做担保才取出来。
担保人也疑惑为什么要取这么多钱,大姨父只是一个劲儿的说着急用钱。
交完钱,拿完货,大姨父直奔药材店。
到了店把东西给店员,店员只说现在不收这种药材,好说歹说,人家就是不收。大姨父将药材厂的熟人找来,人家一看,说:“这种植物确是药材,名为地黄根,但这全部的地黄根即便是收了,最多值两块钱。”
登时晴天霹雳,五雷轰顶。恍惚着回了家。到家天黑了,大姨卖完枣也回来了。
大姨父只是一直重复的央求着对大姨说:“你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有什么话啊,你现在说不行吗?神经病啊?”大姨很纳闷儿。
跟着进了卧室,关上门。大姨父直挺挺的给大姨跪下了。将事情的原原本本全部说了出来,虚脱了般,发出一脑门子白毛汗!
辛辛苦苦攒的家底儿一朝梭哈,倾家荡产!那真是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
天塌了!
再大姨父拿着麻绳跑出家门又被追回来好几次后,老姨,大舅都去了大姨家盯着大姨父。
这事儿后来复盘,不知是那俩骗子拍大姨父肩膀那一下,还是大姨父抽那支烟的问题,总之大姨父丢了魂魄,稀里糊涂的被人支配了。
不单单是钱,这次事件过后大姨父和大姨本就脆弱的感情,逐渐走向崩溃。
接下来的几年,大姨父一家似遭到诅咒般,先是市里做官的亲戚倒台,自己工程分包做不成了。然后二表姐被退婚,最后大表哥在即将结婚前出车祸摔断了脊柱,至今瘫痪在床。魔爪般如影随形,笼罩着这个家庭。
人总要活下去,大姨父依旧努力活着,伺候庄稼,种树。闲时四处打工,村里有个白事,还要去做“大操儿”。
二表哥婚后借钱开了个养鸡场,大姨父成了主力,爷俩用心经营着养鸡场。
许是年纪越来越大,加之日夜操劳,大姨父近几年得了两次脑血栓,身体也越来越糟。后来只能杵着拐棍挪步走。
不过大姨打起大姨父来却毫不含糊,往往骑在身上揍,边打还边咬牙喊道:“我让你尝尝挨打的滋味儿!”真可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这日傍晚,两口子在二表哥家的院子里搓玉米。干到天黑要回家,余下的准备明日继续搓。大姨父却起不来身了,无论怎么挣扎就是站不起来。
大姨在旁边无动于衷。大姨父努力了半天,感到绝望。用乞求的眼神瞅向大姨,终于开口说:“你能不能拉我一把…”
大姨恨恨地看了一眼大姨父,扭头骑车子走了。走了半路,看大姨父还没跟来,又调头往回走,到了大姨父身边,扭过身子伸出了一条手臂,大姨父拽着起来了。
翌日,大姨没做饭一早去了市里。大姨父只能杵着拐棍,空着肚子继续去二表哥家搓玉米。大门四开,路人在二表哥家门前走过,看见大姨父搓玉米,打了声招呼走了。片刻之后,路人返回,却看到大姨父趴在玉米垛上一动不动。
大姨父像是睡着了,他死在了玉米垛上。
大姨父的一生,是无数底层百姓的缩影。他们这辈子,像是一台永动机,从来没歇息过。安静的劳作,如同蝼蚁般渺小,他们甚至都没有走出过自己生活的县。他们的人生没有诗和远方,只有活着,牲口般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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