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上一起吃饭吗？帅哥。”
李教授正捋着自己的八字胡子，沉浸在梗阻了好几年的研究里，却被楼下传来的熟悉声音打断了思路。
他走向窗口，撩起窗帘望下去。一个皮肤白嫩，面容清纯，留着乌黑长发的少女正在跟门口的小鲜肉调情。
李教授叹口气，去书柜里拿出一团老茶，又洗好了两个昂贵的茶杯。
等他精心冲泡好老茶，楼下那个女人刚好推门进来，她稚嫩的脸上挂满了溺爱的笑容，甜甜的对李教授说：“教授宝贝儿！想你了。”
“出差怎么样？”教授心不在焉的问她，但他知道她一定又去风流了。
“当然还不错。”
李教授叹口气，走过去拥抱了她然后请她坐下，无奈的说：“不要再调戏无知的青年了。我的实习生，新来的门卫，噢，还有那个可怜的设计师。”
女人表情严肃起来：“可是孩子，人生怎么能浪费呢？”
李教授皱起眉头：“可是妈妈，你已经是个一百多岁的人了。”
“我的身体只有20岁呀！这要谢谢你，我亲爱的儿子。我为你的基因研究感到骄傲。”
李教授用食指搓着自己的鼻尖，想不出什么话来接驳自己的母亲，他总是说不过她。
二
母亲是他的第一个实验者。90岁高寿时，母亲因为多吃了一碗汤圆儿，肠胃阻滞，引起全身机能快速坍退。她快死了，但她是个从不甘心的冒险者。她拉着李教授的手说：“你告诉过我，你的研究已经成功了。让我活下去吧！”
“改写基因是个可怕的事情，况且还没有临床实验过！”李教授惊讶道。
“我来做你的实验者！我舍不得离开你，儿子。我会死不瞑目的。”老太太眼里噙满泪水，声泪俱下的说：“记得你三四岁的时候就说，要给妈妈发明长生不老药。你的研究，不就是启蒙于儿时那个念头吗？”
面对母亲的执拗，面对母亲祈求的目光，李教授没有退路。他总是说不过她。小时候母亲由着他，长大后的几十年里，就换做他由着母亲。
李教授偷偷改写了老太太的基因，他小心翼翼，生怕把母亲变成了一个怪物。只要一点点失误，他都不知道上帝之手会从地狱里呼唤出什么样的生物。
也只有李教授才能聚精会神到心无旁骛的境界，也只有他胆敢更改自然塑造的程序，也只有他能不计后果专注于当下。在冒险这一项上，他其实完好的继承了母亲的性格。
最终，他用基因技术重启了母亲的新陈代谢，他原本只想让她活下去的。没想到几天时间，母亲身体状况开始快速好转，她的肠胃功能完全恢复，她的器官重新运作，连她的头发也由白变黑，皮肤重新生长。
老太太被救活了。然而还没来得及再见她一面，为她做最后的修正，李教授就因为擅自修改人类基因密码被抓。他坐了整整两年的大牢。
三
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的研究比李教授的更深入前沿，人类需要他。现在看来，比起他对人类发展的贡献，那点小错误小私心根本微不足道。
“我就知道你们会来求我回去。”李教授被放出来时，理了理自己的西装，傲慢的看着来恭请他的人，摇摇头：“但是我不想再做研究了。”他任性的说。
不就关了两年吗？人们没想到他气性这么大。
当专车恭恭敬敬把他送回家，客厅里坐着那个看起来比自己还年轻半百的女人，把他都吓了一跳。但是从神色和气味里，李教授认得出，那是他的母亲。那一刻，他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笑。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太伟大了。
“我不是贪恋人生，只是希望每个人都不再失去亲人。至少不再让自己所爱受尽苦难。”这是母亲重生后，泪汪汪的看着儿子，讲的第一句话。
李教授一时有所动容，然而他转念一想，这种煽情的语段不该是一个90岁的老人所想，特别是眼前这个老太婆。他歪头看着母亲，认真的问她：“是他们让您来劝我回研究所的？”
老太太耸耸肩：“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好。世上还有那么多人受病痛折磨，你的研究能让他们解脱。”
是的，李教授知道。人类一直都以为自己会先消灭病痛，然后再赶走死亡。事实恰恰相反，他先研究出了长生不老药，而不是百病不侵丸。但他知道这都不是母亲讲话的重点。
他更加严肃的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
“好吧，”母亲忍不住笑起来：“他们答应了我的要求。只要你回去继续研究，我就可以做你的助理，跟你学习。”
“开什么玩笑！拿这么重要的研究当儿戏吗？那我更不能回去了！”李教授很生气。
“你不回去，我便是你最后一个杰作，他们会把我关到实验室里吧？”老太太压低声音惊恐的问道。
李教授挠着脑袋走进自己的房间，啪一声摔上了房门。
四
十多年过去了，老太太的新陈代谢速度不见减慢，她的身体状况依然保持在二十岁的水平。对她来说，90岁之后的每一天都是狂欢。特别是现在这种时刻，还能坐在全球基因研究所最高的办公室里，作为首席研究师的助理，与儿子一道聊天品茶。
这十年来，李教授和同僚们很给力。他们的研究日新月异。许多疾病和先天缺陷都在他们的努力下彻底消灭了。他的团队现在正挣扎在一项更为艰巨的研究中：基因与意识。
这项研究起源于一个用改写基因来消灭抑郁症的项目。这个项目很成功，人类已经可以轻易的改善中枢神经递质的代谢功能。但这项目似乎过于成功了，它通过基因手段改变神经递质代谢的同时，就连带改变了个体的性格，这种性格的改变又引起患者治疗后期的意识对冲。
“不要太担心，你有用不完的时间，宝贝儿。”母亲看着儿子焦虑的眼神就会安慰他。
“我们明明做的万无一失，但不知道相互对立的意识来自于哪里？一定不是酶和激素的问题。”李教授又陷入了沉思。
“李老师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母亲问道。
李教授指着对面的广场，无所事事的人在跳舞歌唱：“你看外面那些整日狂欢的人，没有疾病，没有死亡，甚至都没有思考的痛苦。”
“那都是你的功劳。”
“那不是件好事，没有痛苦和压力，人类哪里还有探索的动力。这就是为什么我至今没有试图改写自己的基因，我怕我丢失了自己的执着和专注。”
“我还以为是因为你尊重自己的母亲，不想剥夺我痛苦分娩所给予你的特征。”
“不妈妈，”李教授笑起来：“我爱你，但并不是如此依恋你。”
“那你现在的执着在哪里？”
“即便我们搞清楚了每一个染色体的秘密，我们按部就班的解秘重组，却还是无法用基因来完全掌控意识。”讲到这里，李教授又皱紧了眉头：“我快对自己和人类失去信心了。”
母亲伸手用两指把他的眉头展开，就像小时候一样。她温柔的对儿子说：“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消息。”
“妈妈你说什么？”
“我说这是一个好消息。你知道什么是我最绝望，最丧失信心的时候吗？”
“也许是父亲离开的时候。”
“是的，他早走了十年，没赶上你的研究成果。即使交了那么多小鲜肉的男朋友，我依然想念他。”
“您现在不是这么感性的人了。”
“以前是，后来我就只想要生存，世界那么美妙，不止一个人一件事。但凡有半点生存的机会我都要撑下去。我就知道在我断气前，你会找到救我的办法。所有的痛苦我就都能承受了。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对你的，或是对人类的信心。”
“如果当时我也晚了一步，你死了呢？或者明天彗星撞地球我们都死了呢？”
“我也有信心了，因为你刚刚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你说你发现，基因无法完全掌控意识。”
“这是一个坏消息！”李教授再次强调。
母亲笑着说：“如果基因无法掌控意识，那必定是别的什么在掌控它。是宇宙深处的星星，还是上帝？我们活下去就有机会找到答案，说不定，还能从宇宙里找回你父亲的意识。”
“你想太多了妈妈。”
“如果当年你说要发明长生不老药的时候，我告诉你你想多了，今天还有无病无亡的世界吗？我现在可比你年轻，不要打击我的信心。”老太太这些话说的很认真。
搞得李教授也严肃起来，他又不知道如何接母亲的话了。他总是说不过她。
但他这次觉得母亲说的是对的。他提起皮包，准备去开会了。即将讨论那个恼火的基因与意识的研究近况。反正没什么进展，他准备把老太太那些逻辑不全的胡言乱语借去发言。
他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但又有了一些继续研究的动力和信心了，也许同样可以激励一下自己沮丧的同僚们。
临走他对母亲笑了笑说：“谢谢你妈妈。”
老太太没有理他，自言自语的重复着话语：“我对儿子有信心，我对自己有信心，对人类有信心。我们是宇宙的尘埃，也许理应对宇宙有信心......”
李教授湿润着眼眶轻轻关上了门。十几年前他没有来得及修正母亲的一些基因，其实他至今也没有找到修正的路径。
五
母亲那是一副接近完美的身体，基因已经没有缺陷。但是意识对冲的问题越来越经常的发生在她身上。她偶尔便像身处在另一个世界，对现实没有回应。
教授忧伤的觉得自己正在渐渐失去她。但除了忧伤，他现在还有信心了，他身体里流淌着跟母亲一样坚强和乐观的血液，他要把这部分基因好好发扬。
他会找回她，抑或在宇宙深处的另一颗星星上，与她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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