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姑姑,您又不习字,还留着这砚台做什么?"
正在收拾旧东西的侄女识笺从橱柜高处拿下来一个木盒子,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取出里面的一个砚台问道。
正在小憩的碧微闻言抬眼看过去,轻轻一怔,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到底是大户人家,四十年过去了,那砚台倒还是泛着乌黑明亮的光泽,雕刻的兰花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倒像是那人的秉性心气,清而不浊,刚毅坚贞。
一
四十年前。
今年的大雪下的着实猛烈,山上的树枝都被积雪压断了数枝。天寒地冻,眼下正是寒气逼人的时候。碧微十几年来难得出一次山,正琢磨着去镇上吃些什么,突然察觉背后有一双凶狠的眼睛,冒着绿光,虎视眈眈的盯着这里。
不远处的小镇戏楼里,台上的戏子影影绰绰,戏腔流转,夹杂着酒香和脂粉味的屋子里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人道:"砚之,今儿这曲唱的真是不错,要不叫姑娘下来喝上几杯?"
被问到的男子淡淡一笑,手上的紫檀念珠轻轻一捻,倏地站起身,道:"我今儿就先到这了,你要是想让那姑娘陪着,钱算在我头上。"
"哎!怎么好端端的说走就走了呢?罢了罢了,有美人陪着也无妨。"
好友彦塬端起酒杯正准备再饮一口,突然一愣,忙对着离人喊道:"等等,莫不是……"话音未落,观砚之早已不见了踪影。
戏楼里,台上戏子音调婉转,唱词还在继续:"相见若有缘,我微动上心弦……"
山林身处,碧微正在懊恼怎么收拾这两只不识好歹的饿狼,突然察觉到身后一阵响动,一白衣少年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抽出剑挡在自己面前,一副保护弱小的样子。
碧微一时无语凝噎,正想拍拍他的肩膀说公子莫怕,我来便好。可那少年眸色一深,如离弦的剑一般冲了出去,与那两只饿狼厮杀起来。
碧微无奈,只得暗中相助,将那饿狼的双眼眯了一层雾,惹得两狼互斗,一旁的少年倒是一时陷入迷茫,原本犀利无畏的眼神中多了一分不知所措的困惑。
碧微见状,朝少年使眼色,示意他将那狼引去不远处悬崖边上,少年心领神会,将剑直指狼身,削去一撮皮毛,在那饿狼嚎叫愤怒之时再补一剑,趁机逼下悬崖。看到这一幕,碧微欣慰地点点头,心里夸赞这少年悟性很高,是个可造之材。
不妨察觉到一束视线投射在自己身上,那少年将剑擦拭干净,收入鞘中,疾步向自己走来。
待少年走近,碧微先行开口道:"小女碧微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观砚之摆摆手,先是问她有没有受伤,又再直视她的双眸,问道:"碧微姑娘,许久未见,姑娘竟还是这般容颜,果真是这山川灵性相聚,草木生辉养人。"
碧微一愣,狐妖自是容颜不老,只是这少年,不知是何时何地见过自己,这少年也才是不到二十的模样,相必时间也不久。
她思量片刻,面不改色地问道:"碧微不知何时与公子有缘相识,敢问公子姓名?"
少年双唇轻启,不疾不徐地回答:"在下姓观,名砚之,十四岁那年,在这山中迷路被扑兽夹所伤,是姑娘救了我。"
二
碧微想起那个六年前的冬天,天气也如今日般寒冷,自己原是为先天患有心疾难治的弟弟寻药未得而返回洞中,途径山林,遇到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一副饥寒交迫模样,左脚上鲜血汩汩,被扑兽夹所伤,几近昏迷。
她用灵力救助少年,在少年清醒之后塞给他一些自己原要带回洞中的野果和自制的草药,嘱咐好之后正要离开,突然衣袖被人拉住,只见眼前虚弱的少年艰难开口道:"谢姑娘今日相救之恩,敢问姑娘姓名,来日定当报答。"
"我叫碧微,报答就不必了,你且好好养伤,这山中野兽众多,赶路可要小心。"
原是如此相识啊,碧微被自己的记性感动,仔细打量面前少年,几年时间,已长高了不少,面容俊郎,眉宇间透露着一丝少年意气。碧微笑着说道:"原是如此,真是谢过公子了,不过方才在这附近并未见公子身影,公子是如何得知我现下有难?"
观砚之抬起胳膊,将那紫檀念珠串取下放在碧微手中,回答道:"家中宝贝,取得一人随身之物,便可预知那人险境,施以援救。因六年前无心抓到姑娘一根发丝,方才才得知姑娘有难,赶来相助。"
碧微未答,她突然想起这少年是观家公子,家中秘宝甚多,其中最为珍贵罕见的便是那一对灵珠,暗紫色的可医治百病,深红色的可助人长生不老。
如此说来,阿弟的病就有救了。
碧微点头,将紫檀念珠交还给少年,说道:"原来如此,砚之兄,我正要下山吃写东西,不妨一同前去,也算是报答公子今日相助。"
观砚之眼中欣喜一闪而过,立即点点头,随她同去。
三
两人下了山来到小镇,街面上人声鼎沸,行人络绎不绝,糖葫芦的叫卖声,肉包子的香气,还有烤肉串的烟火味交杂在一起,全都传到碧微口鼻,令她垂涎欲滴,欲罢不能。
两人三三两两地买了好几样,最后在一家酒家坐下,碧微朝观砚之眨眨眼,朝屋里喊道:"小二,四瓶白酒。"然后将桌子上摆放的种类齐全的吃食往观砚之那边摆,说道:"公子莫客气,今日账都算在我头上,我难得下山,今日定要喝个痛快。"
几瓶酒过后,说要不醉不归地那人果真醉的不省人事,观砚之扶着她来到客栈,安顿好后觉得不放心,自己也开了一间房在碧微旁边歇息。
第二日清早,积雪还未消,街面上铺了一层冬日特有的寒霜。观砚之提着给昨晚喝得醉熏熏,却还嚷嚷着要吃肉包子的碧微买来的早点,回来却敲碧微的房间却无人应答,以为是还没睡醒,便没再打扰。等到晌午,依旧没有动静,他唤来伙计开门,却发现屋里没了她的踪影。观砚之眉间一蹙,心中忽觉一阵不安,急忙回到街上找寻。
小镇上大清早便已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人们忙着赶集,各种交谈声充斥着观砚之的耳朵,却没能听见碧微的声音。
忽闻不远处传来一阵响亮的拨浪鼓声音,他鬼使神差转过身去,发现碧微正一脸灿烂地望着他,嘴里嘟囔着:"公子大早上地跑哪去了,我一觉起来寻公子未果,便到这街上打听打听。"
观砚之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碧微,顿时安下心来,走上前去对她说道:"昨晚姑娘嚷嚷着要吃肉包子,我今早去买,没来得及告知,让姑娘担心了。"
碧微摆摆手,示意无事,笑着说道:"原是我醉酒给公子添了麻烦,还劳烦公子来买早点,碧微在此谢过。昨日公子说道那紫檀念珠串来自家中祖传,刚刚在街头听闻有人交谈,言观家好收藏奇珍异宝,公子可方便让碧微开开眼界?"
观砚之目不转睛地看着碧微,沉默片刻说道:"姑娘难得下山一次,机会难得,你我两人再次相遇也是缘分,若姑娘对家中收藏感兴趣,自是可以前去一看究竟。"
如此,两人便一同前往观砚之家中,因观砚之父亲外出,储物阁钥匙被观父一人保管,观砚之便让碧微暂且住下,父亲一段时间便会回来,再看也不迟。碧微思量片刻,也欣然应下。
四
住在观府的第一天一早,观砚之早起刚洗漱完就看见碧微提着一大箩菜回来,说要下厨做饭,吩咐观砚之去买酒,然后从袋中拿出一束带着露珠的梅花,取来一个花瓶冲洗干净,将花束摆在窗台边上,与窗外雪景相得益彰,似有暗香扑来。
观砚之依她,出去买来几瓶清酿,待碧微饭菜煮好,就着雪色,在庭院中吃了起来,两人山岳为枕,薄露作被,喝的都有些许醉意。
碧微趁机向观砚之打听起灵珠之事,观砚之静静看着她,目光清澈,徐徐说道:"家中确有一对灵珠,一红一紫,是父亲最珍爱的收藏,相传红色可长生不老,紫色可医治百病。现下在储物阁的藏宝阁中。"
观砚之的父亲是在两人喝完酒后第二天回来的,观砚之向父亲介绍碧微,说起当年被扑兽夹所伤她相救一事,也借此机会表达碧微想要参观储物阁的愿望。
观父笑着说道:"碧微姑娘对砚之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储物阁虽为家中秘地,但今日是姑娘想参观,自然无碍。我将钥匙交与砚之,你可随他前去。"
取来钥匙,碧微随观砚之来到阁中,果真是奇珍异宝,多不胜数,那前朝失传的银面镜,隐居道士的昆仑扇,正完完整整的放置在这琳琅满目的储物阁之中。
当观砚之拿着钥匙去开那藏宝阁的门时,转身看向碧微,笑着说道:"姑娘莫急,这里面便是那对灵珠了。"
说罢推门走了进去。碧微觉得这话中有话,但转瞬间便被那灵珠散发的光芒吸引,暗紫与深红交相辉映,波光流转,灵气逼人。
碧微走上前想在近处看清楚,观砚之正巧离开,在藏宝阁别处寻一些物什,半晌后,两人一起出了藏宝阁,回到屋中。
碧微觉得一切太过顺利,这移天换日的手段虽说不易察觉,但两颗赝品珠子总归是灵力不及真品,色泽较暗,内行人士一看便知。为确保安全起见,碧微决定明日便借口家中有事,启程离开。
离开前的那天清晨,观砚之将一个刻有莲花的砚台交于碧微,说道:"当年我出生行满月礼,在众多的物什中偏偏抓住这个砚台不放,父亲便将我其名为砚之。碧微,你拿好,你如今要回那深山之中,再见不知是何日,我将此物赠与你,路途坎坷,切要珍重。"
五
坐在琏瑚身旁的侄女识笺歪着头,正听得津津有味,碧微突然戛然而止,她看向姑姑问道:"后来呢?"
碧微笑着摸她的头,说道:"人们都如此喜爱问后来呢?可是,有些故事,真的没有后来。"
碧微至今清楚地记得,那时回到洞中,暗紫色的灵珠光彩夺目,自己按照古书上秘籍,将灵珠炼制九日之后喂阿弟服下,不出数月,阿弟病情果然大为好转,容光焕发。
她心中一直对观砚之有愧,便在阿弟恢复的差不多时下山前往观府,却看到数条白绫环绕府门,门童记得她,便放了碧微进去,她看到观府上下一片悲泑,观砚之身着孝衣,跪在灵堂前,他身前灵牌上,是观府老爷,也就是观砚之父亲的名字。
碧微还未开口,观砚之抬头发现是她,目光变得悲伤而又复杂。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她道:"毕铮是你哥哥?"
碧微不知是何意,点点头,他继续说道:"昨日,他来盗取红色灵珠,以求长生不老,被父亲发现后,杀人灭口,这事你可知?"
观砚之这话犹如晴天霹雳,是毕铮杀了他的父亲?!
碧微趔趄地向后退去,依靠着旁边桌面支撑才能勉强站立,毕铮是自己表哥,虽说血缘关系较近,住在一处,但因志向不合,很少往来,怕是自己将紫色灵珠带回洞中,引起了他的贼心。
碧微看向观砚之,观砚之也死死地盯着她,那双原本带着少年意气的双眸,如今已布满了红色的血丝。
碧微轻轻摇头,颤抖地说:"他盗取灵珠的事情,我不知。"
观砚之别过脸,目光变的深不可测,继续道:"碧微,你可知你醉酒后,说你有一个患有心疾、命不久矣的弟弟?你盗取紫色灵珠的事情是我在暗中助你,但我未曾想到狐妖一族,不止是有你这样的少女,还有杀人成性之徒。"
碧微脸色变得煞白,他早就看透了,可他为什么还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帮助自己盗取自家宝物?
碧微难以置信地看向观砚之,对方转身看向,眸色暗淡、面无表情地说道:"回去吧,碧微,就当你我从未见面,我从未认识你。"
六
识笺看向姑姑苍白的面庞,急忙取来热水给她擦拭额头缓解,碧微终于还是不堪忍受,眼泪在面容姣好的脸庞上汇成一股一股,缓缓流下。一滴一滴,似是积攒了很久,积攒了太多,不动声色,又悲怆万分。
从观府回来的那一日,碧微跌跌撞撞的回到洞中。得知毕铮因炼制灵珠走火入魔,暴毙身亡。此时的她已无暇再去顾及那些云云,独自一人回到房间。翻出族中密谱,苦练族中秘术,将自己气运转赠给观砚之及其后人,立下毒誓,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后来,后来……
狐妖碧微身体越发孱弱,却仍记得,观砚之二十三岁那年迎娶了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凤冠霞帔,烛火摇曳,府中热闹了好一阵子。
她记得观砚之二十四岁那年有了第一个孩子,长得与他眉眼相似,笑时温柔,平日俊秀。
她记得他三十岁那年升的朝中高官,仕途一片大好,她记得他八十岁那年妻子病逝,他为她写诗刻碑,悼念三年。
她原本可以做个无忧无虑的小狐狸,观砚之也可做他的倜傥公子,家庭美满,仕途顺利。可偏偏,两人这样猝不及防的相识,又这样造化弄人的分离。
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动心的呢?
怕是看到少年一腔孤勇却执剑挡在自己面前;怕是看到他在闹哄哄的集市里焦急寻找自己的样子;怕是那天的桂花酒太过甘甜,他的目光太过清澈明亮,惹得自己面颊微红,却还装作是酒意袭来。
数十年间,碧微每每想到观家灵堂里观砚之看向自己的神情,都觉得心中一痛,而更多的是铺天盖地的愧疚。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观砚之……"
碧微抚摸着那冰凉的砚台说道:"我从未如此厌恶这妖的长生岁月,又庆幸自己可以一直这样保护着你和你的子孙后代岁岁平安,哪怕生生不见。"
作者 扶光
排版 易水
编辑 南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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