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狗

村上春树——《眠》插图

我刚刚来到世界上的时候，眼睛还没睁开，就被推搡着去寻找妈妈的乳房。寻找食物是一种本能，我的兄弟姐妹在我身边嗷嗷叫着，挤着，我艰难的找到一个乳头，贪婪的吮吸着不多的奶水。我依稀记得，在妈妈肚子下，我们挤成一团，她伸出舌头把我们挨个吻了个遍。我那个时候眼睛睁不开，但是妈妈舔我的感觉，酥酥的，我记了很久。

兄弟姐妹有些多，我们都吃不饱，瘦弱的走不稳步。我睁开眼睛的那天，没来的及好好看清我的兄弟姐妹，就被人装进麻袋里，送给了一户养羊的人家。

他们用绳子把我拴住，在我面前丢了盆水，倒了一些剩饭。身边的羊圈里散发着一股让我难以忍受的味道，小羊们都比我高大很多，咩咩咩瞪着眼睛对我叫。我害怕的失声尖叫想要挣脱脖子上的绳索，我的主人用他的拖鞋结束了我的挣扎。我被砸的眼前一黑，只得安安静静趴下。羊圈我第一个生活的地方。

有的时候，我想，为什么我和羊不一样？为什么我的毛发不是白色的？为什么叫起来不是咩咩的？为什么我孤身一人？

我不想孤独。于是我开始假装自己是一只羊。我试图发出一声软绵绵的“咩”，但是喉咙里发出了一身嘶哑的“呜”。我试图融入羊群，我对它们摇摇尾巴，但是它们像看不见我一样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于是我又孤身一人，喝水，吃剩饭。我的活动范围只有以绳子为半径的一个圆。等脖子上的项圈把我的脖子勒出血的那天，已经过去一年了。我从一只小土狗，变成一只土狗。一天又一天，我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我叫不出声。我常常看着天上的飞鸟，希望自己也有一双翅膀，可以想逃走就逃走。

终于有一天，我的主人发现了我渗血的脖子。我轻轻呜咽，极尽可怜。他拿一把剪刀剪开我的项圈的那一刻，我听到一声“咔嚓”。我突然间能够特别顺畅的呼吸了，我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呼吸起来。主人回房间给我找新的绳子。我在羊圈附近小心翼翼的嗅，我突然发现，我的活动范围超过那个圆了。我看着羊圈的门愣了好几秒，然后拔腿往外跑。

我跑过乱哄哄的羊群，跑过湿润的草地，跑过呜咽的河流。我的腿因为长期没有运动的原因跑起来踉踉跄跄，我的眼睛因为第一次直接接触阳光而流出热泪，我的伤口在奔跑的过程中撕扯的更大了。名为自由的微风在轻轻舔着我的伤口，第一次逃离命运的钳制的我，不知道那种感觉，叫希望。我拼命向前跑，一直跑。

等我停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路上我见了太多从未见过的风景，我想，逃离了那个羊圈，羊圈外的世界是如此的美好啊。那个夜晚我睡在桥底的垃圾堆旁，四只爪子连在梦里，都在快乐的奔跑。

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我常常好几天都找不到东西吃。我每天就翻翻这个垃圾堆，睡在那个垃圾堆。丢垃圾的人看到我都避之不及，有大声驱赶的，有拿脚踢的。有一天我被一个垃圾袋砸中，里面的玻璃碎屑扎中了我的眼睛，一股钻心的疼从头顶传遍全身。我听到那个人冷冷的骂了一句，“狗杂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发酸的食物混着自己血的味道并不好，可我好饿啊，饿到忍住痛在垃圾袋里翻找出食物贪婪的舔食。我想我一定要活下去，好想活下去。

我在垃圾堆旁遇到了他。那是在一个凛冽的清晨，当我从一堆垃圾中抬起头的时候，我看到他脏兮兮的站在我面前，看着我发呆。他真是我见过最脏的人了！从头到脚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他向我走进，我后退。他向我伸出手，我本能的闪躲。

“你别跑啊。”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觉得这个人好奇怪啊，准备扭头就走。突然他丢了一个包子给我，咕嘟咕嘟滚到我的脚边。我警惕得嗅了嗅，哇，居然还是热的，立马狼吞虎咽起来。

“你脖子怎么了呀，怎么在渗血啊。你的这只眼睛怎么了啊，被谁打瞎的？你从哪里来啊……”

“啪嗒啪嗒”有水滴滴到地上的声音。

我吃完包子抬头看着他。他满是泥垢的脸上泪水纵横。

“呜”我叫了一声，慢慢向他靠近。他为什么哭呀？我不懂，我只能摇摇尾巴，我好想舔舔他的眼泪，可我不敢。他伸手摸我的时候，我忍住没有躲闪。头顶的触感像触电一般，他是第一个摸我的人。是所有人的手掌都这样粗糙吗，还这样微微颤抖？

从那以后，他就会经常分享食物给我。虽然他会常常莫名其妙的哭泣，对我讲一堆我听不懂的话，可他会每天抚摸我，我对他摇尾巴的时候他也会咯咯笑。我想，从此以后我就是有主人的狗了，这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

有一天他哭了特别久，痛苦的拿头在墙上撞出一道又一道血迹，我害怕的缩在一边。他吞下一瓶哗哗作响的东西之后就安静的躺下了。我悄悄走到他身边趴下。

等我睡醒的时候，他已经僵硬了。我拿舌头轻轻的舔他，他的脸咸咸的，好冰。我的眼里也涌出很多水滴，啪嗒啪嗒落在他脸上。我瞎掉的那只眼睛化脓了，泪水和脓水混合让我痛不欲生。

我唯一的朋友死于春天的清晨，日出微弱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睫毛金灿灿的，我想，他再也不会痛苦了。

我又再一次孤身一人了。从这个垃圾堆到那个垃圾堆。我不再渴望食物，我常常好几天趴在一个地方不动，或者突然间拼命奔跑。我感觉不到饿，我也不是很渴望活着。

在眼睛极度疼痛的时候，我学着他把头往地上墙上用力的撞。撞到灵魂出窍的时候，我就感受不到疼痛了。

狗能患抑郁症吗。那狗如何自杀呢。

立夏。我躲在一辆大卡车的轮子底下，安详的闭上眼睛。我想，逃离了生命这个项圈，我就能获得永恒的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