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二次读余华的作品。
第一次读的是他的《许三观卖血记》,读过后才领略到,原来荒诞可笑可以和悲凉的情绪融为一体。
这次读《在细雨中呐喊》,在心中不住地赞叹,余华可能是个天才。
我读书的特点是比较容易掉进细枝末节,对于作者的表述方式和描述的细节尤为留意。
所以这篇读书笔记同样是偏向于表现手法和细节方面的笔记。
这本书字数不算多,但涉及的人物却不少,表达的内容也颇有层次。余华语言的简洁和表达之精准在读书的过程中时常引我赞叹。这本书涉及了很多内容,包括原生家庭对孩子的影响、贫穷对人性的考验、父与子的关系、童年、青春等等多个层次。
更打动我的可能是童年和青春部分,以下的笔记多半摘录的是这部分的内容。
描写童年和青春时期的精彩句子:
哥哥带着我,从那些成年人的裤裆里钻过去,嘈杂的人声覆盖了我们。我们爬到了河边,从两个大人的裤裆里伸出了脑袋,像两只乌龟一样东张西望。
这是我十二岁看到的情景,两个城里的孩子穿着商店买来的衣裤坐在那里。我一个人坐在池塘边,穿的是手工缝制的土布短裤。
“商店买来的衣裤”这句话很打动我。南门新搬来的苏家,父亲是一位医生。苏家的家境看起来相对优越,对于在这种优越家庭条件下长大的两个男孩,孙光林以及生活在南门的其他孩子无疑是羡慕的。 作者通过孙光林的眼睛观察这两个男孩,描述他们的穿着——“商店买来的衣裤”。似乎无需过多地着墨衣服的颜色、款式之类,商店买来的衣服跟“手工缝制的土布短裤”有着明显的区别。余华的语言之简洁,以及简洁的语言能达到的极佳效果,功力可见一斑。
中学老师里,举止优雅的音乐老师给我留下最为深刻的印象。……我至今记得他第一次来给我们上课时的情景,他身穿白色衬衣和藏青的长裤,夹着歌谱走进了教室,用广播里的语调庄重地说,“音乐是从语言消失的地方开始的。”习惯了那些土里土气的老师用土语讲课的同学,那时哄堂大笑了。
孩子对于新鲜的事物,往往无法准确地表达他们的情感,又或者是羞于表达他们的真实情感。书中的这一次“哄堂大笑”,是孩子们对于新老师唯一的欢迎方式,尽管看起来并不像是欢迎。这个”哄堂大笑”成功地唤起了我的童年记忆,想起那时课堂上的无数次哄堂大笑,也似乎闻到了儿时天真的气息。
苏宇在睡梦中的哭声惊醒了他母亲,母亲叫醒他时,他一身冷汗,心脏都跳疼了,母亲训斥他:“哭什么,神经病。”母亲的声音像是很厌恶,使苏宇当时深感绝望。
每一个孩子从噩梦中惊醒,都渴望一双温暖的手来安慰。母亲对于哭醒的苏宇,很可能只是不耐烦,可是孩子的稚嫩的眼中,就解读成了“厌恶”,这深深地伤害了苏宇。成人大概容易忽略孩子对于父母的依恋,对于父母表达爱的渴望。
话题是由苏宇引起的,一向沉默寡言的苏宇突然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起来,使我暗暗吃惊。多年之后我重新回想这一幕时,我才明白苏宇的真正用意。
孙光林面对青春期身体的突然变化,不知所措。一度以为自己患了怪病,甚至因此认为自己肮脏不堪,根本不配拥有友情,有意疏远苏宇。但当他鼓起勇气跟苏宇讲起自己惴惴不安的心事,得到了苏宇的解答,终于放下了这块心病。之后苏宇为了再度缓解他的紧张情绪,故意用轻描淡写的口气去谈论此事,帮助他走出由身体成长带来的心灵阴影。苏宇的这种不着痕迹的善良,当孙光林多年后回想才悟出。我想所谓至善,是施以援手而不着痕迹。小事上如此,助人于无形中,得以维护他人的自尊。大事上更是如此,给予帮助而不留痕迹,对方就不必领领了好处还要背着报答的包袱。当然,若对方毫无感恩之心,施惠者也会寒心。
我弟弟就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何挨揍,他放声大哭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读到这句我才依稀想起这种童年时特有的一种感觉——迷迷糊糊。对于身边发生的事情,孩子通常是不懂的。比如不懂为何挨揍,不懂父母为何勃然大怒,也不懂自己怎么就哭了,不懂自己居然会哭个不住……作者三十几岁写这本书,对于童年如此细微的印象还抓得住,而我若非读到,早将这种感觉忘了。
我父亲站在田埂上,发现一大片稻子里有一块陷了下去,他就这样捉住了我的弟弟。经历了一夜咆哮的孙广才,依然怒火冲天,他把我弟弟的屁股打得像是挂在树上的苹果,青红相交。
“发现一大片稻子里有一块陷了下去”,喜欢这种写法。
后来,一队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从他身边走过,才使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幸福。这个孩子发呆地看着处于年龄优势的他们走远。我没有看到他的目光,但我知道他那时的沮丧。被他们随随便便背在肩上的书包,微微摇晃着远去。这一景象对一个还没到上学年龄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况且他们又是排着队走去,他的内心一定充满了嫉妒、羡慕和向往。这样的情感折磨着他,最终产生了对自己的不满。我看到他转过身来,哭丧着脸气呼呼地走入一条胡同。
我相信了,好的作家是童心不泯的。
可就在这时,就在我为自己感到自豪的时候,准备离开的王立强走过来响亮地提醒我:“拉屎撒尿别忘了举手。”我小小的自尊顿时遭受了致命的一击。
读到这里是满满的同情。这世界上最遗憾的事,恐怕就是人长大了就会忘记自己也曾是孩子,忘了孩提时的敏感和脆弱。大人当众让孩子丢脸,即使在大人看来,那并不丢脸,可孩子因此受到的心灵创伤,是大人无法估量的。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和国庆出现了一次激烈的争吵。争吵的话题是如果用麻绳将世界上所有的原子弹绑起来爆炸,地球会不会被炸碎。这个问题最先来自于刘小青,他想出用麻绳捆绑原子弹 ,让我现在写下这些时不由微微一笑。我清晰地记起了当初刘小青说这话时的神态,他是将快要掉进嘴巴的鼻涕使劲一吸,吸回到鼻孔后突发奇想说这番话的。他吸鼻涕的声音十分响亮,我都能感觉到鼻涕飞入他鼻孔时滑溜溜的过程。
讲童年。后面因为他们谁都无法说服对方,于是去请教老师,老师的回答是“这是不可能的。全世界人民都是爱好和平的,怎么会把原子弹绑在一起爆炸?”后面写道”我们争论的是科学,他却给了我们政治的回答。“丰富的童年,可悲的大人呀。
他翘起了二郎腿,可两条腿都腾在空中。
讲孙光林的十三岁的伙伴国庆,拎着礼品到他的小女朋友家里煞有介事地去“提亲”,尽力将自己表现成一个大人的样子。“两条腿都腾在空中”就这么几个字,轻易地戳穿了他。
我被安排到第一排的中央,他讲课时,除非要在黑板上写字才会站到讲台后面去,别的时候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将他的讲义摊开放在我的桌上,双手撑住我的课桌,唾沫横飞地讲着。我倾听时,仰起的脸上饱尝了他的唾沫,我犹如在细雨中听课。而且他还能时时发现自己的唾沫已经飞到了我的脸上,于是他时时伸过来沾满粉笔灰末的手,替我擦去他的唾沫。往往是一节课下来,我的脸就要像一块花布那样色彩纷呈了。
希望在想象里为我描绘了这样的情形,当我将两瓶开水提回家时,王立强是那样的欣喜若狂,他高声喊叫李秀英,那个床上的女人也走过来了,他们两人由衷地赞叹我。
就是为了得到这个,我咬紧牙关提着那两瓶开水往家走去。我时刻鼓励着自己,不要扔掉,不要扔掉。中间我只是休息了一次。
孩子渴望得到父母的赞美。然而,可怜的孙光林并未如愿,王立强对于孙光林费力提回来的两瓶开水,没有丝毫表示。甚至当孙光林有意提醒他时,他也毫无反应。大人啊,请不要吝惜你的赞美。
面条端上来以后,我没有立刻就吃,而是贪婪同时又不安地看着热气腾升的面条。理解我心思的王立强马上就站起来,说声他要上班后就走了出去。他一走我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孙光林绝食,王立强服软,带他去面馆吃店里最贵的海鲜面。这里的王立强还是有作为父亲的柔情和体贴,他留孙光林独自解决那碗面,而不是留下来欣赏他在自尊和果腹(甚至是美食)之间作斗争。比起亲生父亲孙广才,养父王立强真的更像一个父亲。然而也只是更像而已。
我年幼时的残忍上来了,我故意不走,反复夹着碗中的食物,而他似乎是故意吃得十分缓慢。我们两人暗中展开了争斗,没过多久,我就厌倦了这种游戏,可我想出了另一种游戏。我将筷子大声地一摔,站起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一到屋外,我就隐蔽在窗边偷偷窥视起了他,我看到他往门口张望了一下,接着以惊人的敏捷将自己的面条,倒入我留下的碗中,再将两个碗调换一下位置后,就若无其事地吃了起来。我立刻离开窗户,神气活现地重新走入饭店,走到他面前,装作吃惊地看了一会那只空碗,我感到他似乎十分不安,我也就满足了,愉快地走了出去。
孙光林的海鲜面对于他的肚子来说实在是太丰盛了些,他没有吃完就已经肚圆。旁边有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吃的是最便宜的面。但他磨磨蹭蹭让孙光林猜到他是在等他离去,好吃他剩下的海鲜。
讲述其它方面的句子:
有一次他神情黯然的说,“当我们想成为城里人时,城里人却在想成为歌唱家。”
从小的“孩子王”孙光平,在进城上学后,饱尝了作为农村人的自卑滋味。他脸上的骄傲从此一扫而光,仿佛变了一个人。“当我们想成为城里人时,城里人却在想成为歌唱家。”这简单的一句话,透出作为农村人,与城里人的不可忽略、难以消除的差距。这种差距不仅仅是孙光平一人的慨叹,也是所有被自卑折磨过或正在受折磨的人能感受到的深深的无奈。
我母亲站在村口激动无比呼喊着哥哥的情景,多年后回想时令我感慨万分。
当哥哥跳上田埂回到家中时,苏宇的第一句话却是问他:“孙光林呢?”
于是母亲在惊愕中明白苏宇不是来找我的。
哥哥孙光平进程上学以后,经常有城里的同学来南门找他,对此,父母颇感骄傲。这里孙光林的朋友苏宇在傍晚来到南门找孙光林,母亲想当然的以为来人是找哥哥孙光平的。母亲“激动无比”的呼喊,让人在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内心空虚,因城里人来找自己的儿子感到无比骄傲的母亲角色,可怜又可悲。当得知不是找孙光平,母亲的反应是”惊愕“。这里也侧面表达了母亲对于大儿子孙光平的偏爱,对于二儿子孙光林的无视。
来自邻村的新娘是个长得很圆的姑娘,羞羞答答地走进村里。她似乎认为村里没有人知道她曾在黑夜里来过多次,所以在表现羞怯时理直气壮。
这是王跃进娶亲时的场景。王跃进糟蹋了村里美丽的冯玉青,转眼娶了邻村的姑娘。“她似乎认为村里没有人知道她曾在黑夜里来过多次”极具讽刺。作者还把这个新娘说成是王跃进的“床上伙伴”。
我们并不是生活在土地上,事实上我们生活在时间里。田野、街道、河流、房屋是我们置身时间之中的伙伴。时间将我们推移向前或者向后,并且改变着我们的模样。
作者通过孙光明的死,引发了“我们生活在时间里”的哲学思考。
我的弟弟不小心走出了时间。他一旦脱离时间便固定下来,我们则在时间的推移下继续前行。
死去的人永远定格在那个时刻,仿佛被时间抛弃。而活着的人依然活在时间里,被时间推搡着往前走。这里联想到杨绛在《坐在人上边上》里写,有一天假如她死去,那么是带着这副衰老的皮囊去和已故的亲人会面吗?若是如此,女儿和丈夫当然认得,可是爸爸妈妈会认得吗?爸爸妈妈走出时间的时候,杨绛还是一副年轻的面庞呢!
我听到了母亲凄厉的哭声,母亲的哭声在那一刻让我感到,即便弟弟还活着也将重新死去。
写母亲哭声的凄厉,“即便弟弟还活着也将重新死去”突出哭声里的凄惨。
我是在那个时候知道河流也是有生命的,它吞没了我的弟弟,是因为它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自己的生命。在远处哭喊的女人和悲痛的男人,同样也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自己的生命。他们从菜地里割下欢欣成长的蔬菜,或者将一头猪宰杀。吞食了另外生命的人,也会像此刻的河水一样若无其事。
同样是通过孙光明的死,引发了的哲学思考。死亡,似乎总能让人感到震动,引人深思。
无风不起浪。村里人都这么说了,看来政府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孙光明稍大以后,学习哥哥孙光平的样子,有模有样地做起了孩子王。当他的小伙伴不慎落水,以孩子王自居的孙光明,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替同伴消除灾难,但他救起了同伴,自己却淹死了。父亲孙广才拒绝了被救孩子的家人给的金钱,要求他们去城里广播儿子的英雄事迹。广播真的播放了,孙广才日日搬了小板凳坐在广播下,逢人就问,“听见了吗?”他失去儿子的悲伤,已经完全转成了作为英雄家属的骄傲。滑稽又可悲。不仅如此,孙广才和大儿子孙光平一厢情愿的认为城里会派人来慰问,让他们全家居住到城里,给他们官职。甚至异想天开,会有人来接英雄家属到天安门城楼去。于是孙家父子开始向村里人游说他们的荒诞想法,村里人一传十、十传百,竟传出了孙家马上要搬离南门的消息。这消息始从孙家父子口中而出,在南门绕了一圈又飘回孙家父子耳中,就成了“无风不起浪”了。
我们像是四条可笑的鱼,迎着旭日游出了家门。当看到哥哥犹犹豫豫地走上上学之路时,我第一次感到哥哥也有和我一样的心情的时候。
孙家父子认为作为英雄家属,即将搬到城里去住了,决定每人做一身好衣服。后来又觉得应该体现家庭贫困,于是“家中最为破烂的衣服全部重见了天日”。将穿上打满补丁衣服的他们一家比喻为“四条可笑的鱼”。
他先是看到远处菜地里两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厮打在一起,这情景使他兴奋不已。走近几步一旦看清是谁以后,我父亲慌乱地走上了一条田埂,准备逃之夭夭。
厮打在一起的是母亲和父亲的姘头(村里的寡妇),“兴奋不已”和“慌乱”,将父亲小人的形象完美刻画。
母亲忍受了长时间的屈辱之后,终于爆发,所得到的依然是屈辱。
心疼
他蹲在粪坑边研究了半晌,迷惑不解地问自己:“是谁家的猪?”随后他站起来喊叫:“谁家的猪掉到……”罗老头没喊完就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然后小心翼翼地对自己说:”别叫唤,我偷偷把它捞上来“
孙广才喝醉酒掉进粪坑,罗老头喝醉酒,把粪坑里的孙广才看成了猪。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慷慨激昂,事实上那时候她已不是为了训斥她的丈夫,纯粹是为了训斥本身。她的声音向我显示了她正陶醉在滔滔不绝之中。
在这种女人长裙笼罩下生活真是不堪设想。即使能够忍受鼻青眼肿,那也无法忍受她的滔滔不绝。
我好像也有过这种体会,训着训着发现自己似乎很有口才,于是陶醉其中。还好我已及时反省。
祖父晚年的形象就像一把被遗弃的破旧椅子,以无声的状态期待着火的光临。
这个比喻好高级。晚年的老人最终要面临死亡,死亡是人的最终归宿。破旧的椅子遇到火,是椅子走向灭亡,火是椅子的走向灭亡的方式。
她站在生与死的界限上,同时被两者抛弃。
讲一个独居的老妇人。
这个健壮的老人如同化妆一样迅速变得面黄肌瘦了。
我看到过她被狗吓得浑身哆嗦,她的小脚在往回逃命时充满了弹性,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把身体摇摆得像一把正在煽动的扇子。
半个月以后,头上缠满绷带的孙广才,让城里一个开书信铺子的人,给远在北京的我写了一封信,信上充满甜言蜜语,并大谈其养育之恩,信的末尾是要我去中南海替父亲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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