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最初的一场大雪酝酿了一个寒冷的冬季。茫茫天地间是一片萧瑟冰冻。寒风携沙带土越过西北山峦,从猿人湾直冲到新河地。迷蒙的旷野中,只剩下一群担沙的人们。严寒中的他们蜷束着身子,三人一堆,五人一伙,凑在一起御寒。看着呼呼的北风刮过那光秃秃的沙堆,伴着树梢刺耳的呼啸声,卷起弥天沙土朝着村子盖了过去。看来最寒冷的时候到了。
该是收工的时候了。人们眼巴巴地看着队长,等待他的一声令下。人群中,父亲穿着大姑给的蓝大布皮袄,自从穿上这个有大襟皮袄,父亲完全是一个可怜人了。只见他冻得鼻尖流着清鼻涕,不时用手擦一下风沙吹打流泪的眼睛,随即又将手缩回袖子里。大冬天一老晌干活儿,早上的两碗糊糊早就消耗完了,剩下的只能用瘦瘦的身子来御寒了。等待中。父亲又习惯的拿出了烟袋,点上火吸着旱烟。这是他唯一的驱寒减愁的奢求,所有的忧愁都吞吐在这旱烟袋中,吞吐心中的忧愁,越发让自身痛苦。漠然之间听得一声,‘回家哇。’饥饿寒冷的人们裹卷在狂风中向村子涌去。旷野空寂,剩下了凄厉的寒风仍在嘶叫。
整个后半年,父亲心里装着一件事。起初,一家人担心我哥考上交通学校不能去念,唯恐要受到家庭的牵连。对于我哥能念上这个学校,父亲给予很大的希望。自己也想,看来我这辈子是没有工作的机会了,能让孩子将来有点出息是我最大的心愿。何况孩子也是好样的,各方面都很优秀。然而,泪水出现在父亲的眼角,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自从得到我哥因受家庭影响,被剥夺了能念交通学校的资格。父亲垂首顿足,痛恨自己给这个家带来这么多的不幸,命运的打击一个比一个致命。最让自己痛心的是所有的打击因我而来,却伤及了孩子,伤及了父亲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并领略了一种长久保留命运苦水的浸染。父亲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有没完没了的自责。难就难在自己无力改变的事实,却又像魔法一样时刻萦绕在心,难以释怀。‘这让我害得有多么根儿深呀。’父亲责怪自己再次给家庭带来的不幸而痛心。痛就痛在我哥不能念那交通学校,这是哥一生中唯一的机会呀。
然而,残酷的现实把他孕育中的理想扼杀了,给命运彻底地定位在困苦的境遇中。把个青春年华遗落在荒唐无望的年代里。这不能诉说的内心苦衷,成了父亲的心病,时刻敲击着他那本来就破碎的心。处于无能为力的绝望,只能把所有的痛苦与不幸发泄在烟袋里,一袋接一袋地吸着安慰自己愁苦的心。
月夜清冷,白天的大风过后似乎有着超乎的宁静,深邃的天幕揉进了月光银辉朦胧而深沉。这夜是那般的安详,空留给人一片渺无边际的遐思。这时,父亲还是抛弃不了心中的忧伤,也就只有那苦涩后的回味。
家里很冷,一家人围坐在煤油灯下,谁都不说话,沉闷的似乎都装着心事。父亲还是吸着旱烟,二姐帮着妈妈做针线,我哥抱着一本书,我盯着那摇曳抖动的小灯头,本来没有风,却让这小灯头不停地跳动。妈妈不时用针挑掉好几个灯花了,那小油灯的微光照在后墙上。从墙上的白霜反射回来,散布在整个屋里的那一股股寒气,让我不敢正视后面的墙壁。于是我明白了小灯头不停抖动的原因。这时,我多么想一头钻到被窝把头蒙上,可是我看着他们没有一点让我有这个举动的气息,我也就不敢钻进被窝里。只是盯着妈妈再次挑掉一个灯花,静静地等待着钻进被窝的那一刻。
愁苦的日子,谁也没有个好心情,只是一声不吭的陪着妈妈做针线。我知道他们不是没话说,而是在心里都闷着各自的心思。‘这家冷得像个五风楼,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风,总是冷飕飕。’还是母亲打破了沉闷。‘那是堂门关不严的风。’父亲淡淡的应了一句。‘知道堂门不严,没说想个法子。’母亲怪怨父亲不管家里的事。‘法子有的是,可就是办不到。父亲又是一句淡淡的话。’‘你永远也没有个主意。’我知道父亲满门子心思都在我哥的身上,一个关系到我哥前途命运的机会彻底完了,父亲还有什么心思去操那么多闲心呢。其实,与其痛苦真正绕不出去的心思,还不如去想眼下的困难。让那既不能说又不能诉的苦衷放在心底吧,让那日夜受折磨的心安稳一些吧,只见父亲那松弛的脸颊还了母亲一丝苦笑。
‘楞子哎,咱们做个风门子,也没有木头。’妈妈又在想办法了。‘也不知道你四姨家能不能寻点儿,’妈妈停下手认真和我哥说,‘明天跟你兄弟下堡,问一问你四姨。’‘啊,哦,’我哥答应着可眼睛还在书上头。哥的最大爱好就是爱看书,不管是哪类书都看得入迷,他看得书好多,可通篇讲不出来,但说起什么都略知一二,没有下功夫去领略和运用。从大姨夫家借了中医书籍,认真阅读,每天背人体穴位。我哥似乎还有藏在心里的打算,或是想以后懂得中医,但是却未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学习,怎么也不能静下心来,他清楚地知道,终究还是逃脱不了命运的安排。
几天后,我哥把风门子做好了。别看他干活粗枝大叶的,可那风门子做得还能交待了人。因为那材料太次了,几乎整个门子是拼对而成的。长一点的木头没有,门框是用几根短木棍接起来的,门板是从姥姥家找了旧货架做的,七凑八凑看上去难看,总算是能遮风挡雨了。妈妈还夸我哥心灵手巧。妈妈却不知道我们还被四姨唠叨了一顿,让我俩实在难堪。穷日子有穷的过法,这门子一安上,家里就是暖和多了。
妈妈不管什么时候都想让这个家图个好看整洁。眼看快要过年了,她觉得家不是家,地不是地的,除了摆在炕上那台缝纫机再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箱没箱,柜没柜的,让人看着寒心。或许妈妈还没有被穷困压垮,心中仍然有着对生活的强烈愿望,她那双不停歇的手为生活忙碌,不就是为了这个家吗。她常说,‘过日子硬叫它败信,也不能没信心。’
父亲从新平吴大爷家抬回个古代秦桌,这是个长条形高高的桌子,木质坚硬,面有铜漆。父亲为了这个桌子和朱大爷吵了一架,才背回来。妈妈把它摆在正面,想挂了个花布帘子,可是桌子高,帘子短,怎看帘子吊得老高不好看。我哥把四个桌腿都锯下一截就合适了,可这一锯,四条腿不稳了,垫上一条腿就稳了。这好木匠都难平四条腿的活儿,让我哥做了。有了这桌子给整个家撑了门面。妈妈怎么看这冰冻的后墙上白花花的冰霜下,摆着一个陈年的供桌,咋看也不顺眼。性急的妈妈连夜就把墙上的冰霜除下来,连夜和上牛粪泥抹在墙上。这天冷,家冷的,怎么也干不了。妈妈端着小煤油桶做得炉子烘烤,办法用尽。妈妈一夜没睡的烤,天亮了,墙也白了,新窗花糊上了,家里倍感温馨。这时,我并不相信妈妈能把这个家折腾出个好日子来,却相信为母则刚,是所固有的母性。
在这困苦的岁月里,人们也不乏对精神生活的追求。其实对于每个人来说,不管是贫穷还是富裕都有着高贵的灵魂,它需要有精神的慰籍,同有追求精神生活的欲望。虽然人在困苦中,但对精神的需求还是非常强烈。人的欲望总是充满神奇,困苦也就很难抵挡人们精神需求的欲望,因而这样的需求来自于纯粹的生命。岁月依然,心境依然。
临近年关,企盼中的日子到来的时候,在我哥的提议下,院子里大人孩子动手做娱乐的象棋和扑克牌。二叔叔找上几根粗一点的杏树棍子,锯成小圆棋子儿,父亲在上面写字,然后交给二叔叔雕刻出来。一副笔法隽秀,雕工精美的象棋做成了。接下来就是我和父亲做扑克牌,浓浓的兴致加上奇特的想象融进了扑克牌中,二叔叔雕刻了各种图章,需要什么就摁在上面,父亲非常认真地画出十二生肖,扑克牌也做好了。我哥一个不经意的提议就让这个院子红火了。看着象棋和扑克牌就知道这旗杆院的人还真有才,只是他们失去了用武之地而已。‘啊呀,今年这大年可热闹了,’我高兴地每天摆弄着这精美的制作。此时,我们旗杆院也算是率先进入文明了。
旗杆院一个小小的文明举动,吸引了村上好多爱好者参与到我们当中。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几个脑袋凑到一起,指指点点,你说走马,他说将军,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把个大叔叔围得满头冒汗。我们不会玩象棋的玩扑克,各寻其乐。这个热闹的场面让那无神的目光变得炯炯有神,运筹之间或许唤醒了一颗颗沉寂的心灵。于是,大叔叔家便是人们满足精神焦渴的地方了,成天沉醉在获得某种精神安慰的氛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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