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春天,是万物复苏的时节,是怀有希望也是怀揣躁动的季节。
北方的一座小城里,像是有过不完的冬天。有这么个人总是在期盼着什么,她渴慕着春天。以至于一旦立了春,就觉得连空气中的风都变得立刻温暖湿润起来了。
可一直等到整个春天都过去了,也没有发生她想象中的某种悸动。她潮湿了眼眶,却终究只是场自我感动。
王彩玲,一个听上去甚是普通,甚至是庸俗的女人名字。可她却有着一副好嗓音,且是相当心高气傲,认定自己才华出众与众不同。
她的社会身份(工作)是本地学校里的一位音乐教师,可她压根儿不认同自己的这个社会角色,她对所有人说,自己马上就要调到北京去了。
在她的心里,她是属于中央歌剧院和巴黎歌剧院的,有朝一日她一定会成为,世界最顶级舞台的台柱子。
在小城里的广播站引吭高歌,教别人学唱歌这些都不是她的志向,或者说她根本看不上。她的理想是离开这个俗气的城市,去往她心中的高雅殿堂,展开她神圣而伟大的艺术事业。
与她的歌喉极不匹配的是,她有着一口龅牙和一脸的黄褐斑,略显臃肿的身材,穿着宽松的条纹毛衣和呢子外套,朴素至极。
在别人口中,她是条件不好、长相丑陋的大龄剩女,在自己眼里,她是才华横溢被时代埋没的稀世百灵。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现状,她对自身的情况还是有着一定清醒的认识。她评价自己是一贫如洗,长得又不好看,唯独有这一副天赐的嗓子,除此之外自己就是个废物。
她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她能说出“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她看契科夫的《三姐妹》,她一边弹钢琴一边唱歌剧,她会讲意大利语。
她是懂得认清现实的,尽管她厌恶这座城市,但无论她有多不想承认自己的地域,都还是会老老实实的收拾家务、洗衣服、上班。
只不过她仍然怀抱希冀,或者说是对自己的欲望怀有虚妄的希望。
她爱好艺术,可她却不仅仅陶醉于艺术之花的馨香,她要的是盛放。她绝不甘心过平凡庸常的生活,她渴望通过歌唱给她带来足够大的声望。
所以在上个世纪,她就肯花三万块(几乎是全部积蓄)去托人解决北京户口的事儿,为的就是去北京,登上中央歌剧院的舞台。她要走到舞台最中央的位置,向全世界宣告她的天赋与志向。
她在天安门广场前趴着栏杆,遥望城楼,没有人知道此刻她在想什么。也许是一种无上光辉的力量在牵引她,她就是不想要朝九晚五,就是不要家长里短、缝缝补补又一年。
一个文艺女青年的逐梦之路她为自己缝制演出服,她为自己购买歌剧开场二十分钟后售出的低价票。
她手里端着保温杯,总是以一副趾高气昂而又满脸质疑的表情,对别人略带不屑的说,我就要调走了,现在在这儿只是暂时的,你晓得伐。
她说:“我不想在这个城市发生爱情。”
你看呐,在王彩玲眼中,连爱情都是有高下之分的。
她是心高气傲,但是却说不上是心浮气躁。她是真的渴望,渴求着一种内心的悸动,祈盼着一份理想,能让她超越这困顿的人生格局。
显然她的故乡在她看来是破败残旧的,这里的人们也都是蝇营狗苟,一点儿都不高尚。而她觉得造成自己一事无成、至今仍然未婚这个局面原因的,就是因为自己没有出生在一个适合孕育艺术的地方。
她认为自己是金子,只是被埋没在一个小地方了。所以她人生的全部信仰就是挖空心思搞到一个北京户口,然后进驻中央歌剧院,这样的人生对她而言才是完满的。
当然了,她的户口问题根本就解决不了,就像她永远也踏不进去那一方看上去很美的“崇高”天地。
她要的是名扬四海,而不甘心只当一个爱好者。想来王彩玲应该是个非常注重仪式感的人,唱歌剧在小屋子里唱那不行,必须得在最顶级的演奏厅才可以,且一定要穿演出服、在华灯闪烁之下,接受听众们万众瞩目的眼神膜拜才叫唱。
她不可怜不可悲也不可敬,因为有些时候,她就是千万个(伪)文艺青年的缩影。喜欢高雅的艺术,注重精神的享受,一方面足够清高,一方面又虚荣入骨。
相较于文艺本身的美,她更在乎的是通过它可以获取到的额外附加值,她的目光是向外看的,要的是得到别人的认可。
王彩玲觉得自己在这个小地方是鹤立鸡群,好像自己会唱歌剧,似乎就高人一等。
她因歌剧而自负,同时也因歌剧而孤独,因为周围没人和她能沟通的了。她想依靠自己的这点才艺出人头地,而周围人却都只想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
理想是件非常隐私的事情,它会是我们小心翼翼珍藏在心底的东西。这辈子如果够幸运,有可能会实现一点,也有可能始终都触不可及。然而王彩玲总是把它挂在嘴上,足够执拗也足够轻狂。
黄四宝,一个沉浸在绘画中的大龄无业男青年,曾多次报考中央美院,却连初试都没过。他画着别人看不懂的画儿,被母亲骂做是猪。
当他正在对着镜子画自己的人体时,被母亲突然开门的钥匙声给吓的躲到床底。
落魄,彻底的落魄。
他的创作不被任何人所承认,也不能凭此养活自己,他过的潦倒而窘迫。
王彩玲却意外的读懂了他的世界,喜欢上了这个穿皮夹克、马丁靴,留长发的文艺男青年。
她借给他一本书名叫《渴望生活》,封面是梵高的自画像,书里面却一个字也没有,全是白纸。但是黄四宝翻着书却露出了微笑,对她说,谢谢啊。
一个文艺女青年的逐梦之路一来二去,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好,黄四宝以为遇到了自己精神上的知音,尽管自己之前还嘲笑过王彩玲长得丑,但此刻他已经把她当成了soulmate。王彩玲却以为自己遇到了爱情。
两人搭乘火车一起逃离小城,前往心中的理想圣地北京。
王彩玲一句:“你会永远爱我吗?”把黄四宝给惊着了,他坦白说自己一直把王彩玲当哥们儿,从来没往别的方面想过。
王彩玲愤怒地质问道:“你是因为我丑才把我当哥们儿的吧!”
一个文艺女青年的逐梦之路 一个文艺女青年的逐梦之路两个人最后一拍两散,结束了短暂的互通阵线联盟。
可一个夜晚,却又让两人产生了联系。
这次换成黄四宝去质问王彩玲,他觉得自己被玷污了,接受不了这一切的黄四宝选择去深圳下海。
周瑜是黄四宝的表哥,也是他最先找到王彩玲,才介绍两人认识的。周瑜肥胖、世俗。起初是被王彩玲的歌声所吸引,随后就相中了她。
可他对王彩玲的告白却是:“咱俩条件也都不咋地”……当场就被王彩玲回怼:“我是宁吃仙桃一口,不要烂杏一筐。”想“凑合”过日子的周瑜,遭到了王彩玲的严词拒绝。
一次小城里的文艺汇演,王彩玲认识了胡金泉。胡金泉是教跳舞的舞蹈老师,他平时会教大家跳喜气洋洋的扇子舞种(类似广场舞),而其实他真正爱好的是芭蕾舞。
露天的表演场地,一群阿姨扭起了喜庆儿的秧歌舞,围观群众们纷纷拍手叫好,看的兴高采烈。
轮到了胡金泉上场表演,他穿着紧身演出服,踮起脚尖跳起了《天鹅湖》。四周发出了讥笑声,有人故意模仿他的舞姿。
越来越多的人搬起小板凳离场,广播不停发出:“请大家文明观看演出,尊重艺术工作者”的呼吁,可是却只能显得更加讽刺,胡金泉羞愤的提前下台。
最后是王彩玲的女高音独唱,她一开口,就有人打哈欠,还有人在嗑瓜子喷空儿。周围人几乎都走光了,忽然天空飘起了雪花,真是应景。王彩玲倒是内心足够强大,仍旧自顾自地唱了起来。
后来王彩玲向胡金泉约饭,试图鼓励他。可胡金泉说自己就是人们心里的一个悬案,他说:“一看到别人看我跳舞时候的眼神,我真想一头撞死。”
一个文艺女青年的逐梦之路在众人眼里这位胡老师就是个异类,他妖娆、娘,不够阳刚,不具备强烈的性别特征,尽跳些妩媚的舞蹈,是个“二胰子”。
胡金泉自知自己与世俗水火不容,只一门心思的迷芭蕾。可他仍然非常在意别人的看法,所以为了能堵住悠悠之口,他想让王彩玲配合他假结婚,这样别人就不会把他当成个“变态”了。
一个文艺女青年的逐梦之路 一个文艺女青年的逐梦之路可王彩玲是有自己要求的人,她不肯做“炮灰”。
被拒绝请求的胡金泉,在大雪茫茫的深夜,独自哭着前行。
一个文艺女青年的逐梦之路 一个文艺女青年的逐梦之路他说自己就像一个鱼刺一样卡在别人的喉头,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被这根鱼刺,扎的痛不欲生。
终于,他做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决定,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正常”。
在狱中,胡金泉戴着镣铐跳舞的画面,让王彩玲不忍直视。
一次胃痛,王彩玲跑到隔壁的小王老师家求药,一碗八宝粥使两人之间产生了一点点的友谊。
一个文艺女青年的逐梦之路王彩玲开始逐渐褪去自己身上的骄傲,她慢慢地发现了生活里的另一种美。从前自己只顾着昂起头颅唱歌,忽略了细小之物也能蕴藏着美好。
新年的鞭炮声促使她打开了房门,同时似乎也打开了心门。
就在这时,一个名叫高贝贝的光头女孩找到了王彩玲,她的妈妈听说王彩玲在北京待过,想请求王彩玲帮助身患绝症的女儿,实现去北京参加唱歌比赛的梦想。
经不住母女俩的苦苦哀求,王彩玲决定把托人帮自己办户口的钱要回来,用来资助高贝贝的梦想。
她带着母女两人再次踏上北京这片土地,高贝贝不负众望的取得了歌唱比赛第二名的成绩。
就在王彩玲感动的和高贝贝抱头痛哭的时候,高贝贝突然跪下说自己其实并没有得癌症,身旁这个女人也不是自己的妈妈,虽然她们欺骗了她,但事出有因,希望获得王彩玲的原谅。
王彩玲震惊了,当她听到高贝贝说出名确实太困难了,不用点特殊手段根本没办法的时候,她大概快崩溃了。
接着是一个漫长的长镜头,王彩玲在一条附近满是工厂烟囱的小路上,费劲的蹬车轮。
她的文艺梦破碎了,她终于发现,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就好比是逆着风在骑自行车,是那么的吃力不讨好。
她选择对生活缴械。她曾说过有一天自己实在坚持不了了,一咬牙随便找个人嫁了也就算了。现在她打算放弃了,她来到了婚介所,填写了报名表。
然而可笑的是,这家婚介所是下海经商后的黄四宝开的,改行后的黄四宝不再追求真实,转而开始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王彩玲最终当然也没有相亲成功。
一边吃烤串儿一边环顾四周的王彩玲,在街上偶然遇到了因为刚刚被人砸了车,开着辆四面没有挡风玻璃的“敞篷面包车”的黄四宝,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眼,从此彻底消失在彼此的人生里。
一个文艺女青年的逐梦之路王彩玲去福利院领养了一个兔唇女孩儿,为她取名小凡。
画面一转,王彩玲跟一堆羊一起挤在一辆卡车上。原来她也下海了,成为了一名个体户。
她现在的工作是卖羊肉,手拿屠刀手起刀落的王彩玲利索的切着羊肉,这个曾心怀高雅歌唱梦的女子,最终变成了一个“屠妇”。
在医院里,王彩玲碰到了同样抱着女儿的周瑜。这个曾自诩电视台的播音员全都比不上他的朗诵水平的男人,终于过上了一种拥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
王彩玲带着女儿小凡去天安门广场玩,她全身心投入地逗着女儿。当故宫方向传来钟声时,王彩玲寻声望向了天安门城楼……
这是一出悲剧吗?向生活妥协?
这是一个喜剧吗?与生活和解?
可能人在年轻的时候,老是想着“生活在别处”,总以为外面的世界真精彩,而却自动忽略掉了那层无奈。
在许多女孩子的心里,也许爱情才是最高级的文艺,就像王彩玲可以为了黄四宝,把自己心心念念的北京梦给放下。
这是电影《立春》为我们讲述的一个故事。蒋雯丽饰演的王彩玲,让人觉得她就真的像是王彩玲本玲,够真实自然。
福楼拜说:“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
有着卓越的才能(天时地利人和)能够实现自己非凡才华的人是幸福的,他们的比例只占一小撮。
自身没有什么才华,也根本不去设想的人也是幸福的,他们虽然没有那份喜悦,可也免于承受那种执着的痛苦。(这样的人占绝大部分)
最不幸的就是有那么一点小才,可又并不能凭此去做到什么,围陷于进退两难境地的人,他们最惨。
无论如何自己已经登上了这艘飞船,却又无法洞悉破解开启它的密钥,只能反复纠结,不断被所谓现实和理想来回纠缠撕咬,那份挣扎,光是瞧上去就够痛苦不堪的了。
《立春》把一个文艺女青年的逐梦之路,撕裂给我们看。王彩玲,一个小城里的音乐老师,过着像是被狗啃过的生活。
影片里的几个主人公显得都是那么的小众,他们或许有着一技之长,但却不被社会所认可。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善的,在自由、祥和的氛围里,与艺术终身相伴。他们有的选择决绝地毁灭,有的选择“弃暗投明”不再与生活较劲。
难道这个就是所谓的出路吗?电影自然是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可依然能看出导演对“王彩玲们”是想要给予鼓励,同时也是存有惋惜的。
性格决定命运,那么又是什么造就性格呢?
现实生活中,每天都有还在挣扎的人,也有早已被生活招安投降了的人,这种状态,今后也还会持续下去。
而那些最终选择抛弃生活,也放弃了自己的人,或许对生活这个词的理解,原本就存在误读。
生活不是一场战役,你不会战胜任何人。如果当你试图开始寻求共识,发疯似的渴求别人的理解时,那么或许意味着,你也就此永远丧失与自己产生共鸣的机会了。
“去做你喜欢的事吧,就像不会成功一样。”
我想自己也许永远不会去贬低文艺,因为穷途末路的从来都不是文学与艺术,而是那些习得性无助的人群。
成功只是一个结果,而不该被当做是目的。成功和幸福也是不能够划等号的。错把执着当追求,误己矣。
木心先生曾说:“来美国十一年半,我眼睁睁看了许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牺牲世俗的虚荣心,和生活的实利心。既虚荣入骨,又实利成癖,算盘打得太精:高雅、低俗两不误,艺术、人生双丰收。我叫好,叫的是喝倒彩。
为什么艺术家一定要有所牺牲呢?我可以彻底地说:艺术本来也只是一个梦,不过比权势的梦、财富的梦、情欲的梦,更美一些,更持久一些,艺术,是个最好的梦。我们有共享的心理诉求。权势、财富、情欲,只有炫耀,不能共享。艺术是可以共享的。”
小城说大志,纵无济于事,也值得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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