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哲白净,顾秋觉得是真白净,五官干净柔和,皮肤比自己还好,身上有种阴柔内敛的气质,带着副金框眼睛,斯文。一般长相斯文清秀的男人,似乎天生都有些柔弱犹疑。但一旦真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了,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犹疑的时候特别犹疑,固执的时候十分固执。
现在,陈永哲握着顾秋的手,他说他下定决心了,要跟家里那个霸道得过分的老婆离婚,要不顾一切得和顾秋结婚。顾秋心中没什么欣喜,倒是有几分快感。
快感与欣喜是不同的,就像在床上,陈永哲能让她有快感,但却永远不可能让她有欣喜。
陈永哲家里那位,顾秋也见过,远远见过。顾秋喜欢从暗处远处看人,像个超脱的观察者,有种窥探别人生活的隐秘满足。
从陈永哲频繁的抱怨中,顾秋知道,莫春是个十分十分强势的女人,有着极其强烈的占有欲,而陈永哲的母亲陈玲恰好也就是这样的女人,莫春就是她亲自挑选的儿媳妇。但对陈永哲这样的男人来说,他需要的不是另外一个母亲,他需要的是温柔的、贴心的、理解他的、能够抚慰他的姐姐。
顾秋比陈永哲大三岁,陈永哲这样的男人,她一眼就能看透,所以至少在陈永哲面前,顾秋是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
陈永哲说得很认真、很慎重,这个快30岁的男人,有个可爱的、胖嘟嘟的、扎着马尾辫女儿,但本身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从小到大,他那个强势的妈妈替他安排好了一切,他只需听从就好了。
现在,他打算与过去的自己彻底决裂,他要去寻找自由的自己,去追求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而不是一辈子都活在两个女人的阴影里。
陈永哲握紧顾秋的手,他特别认真:“谢谢你,小秋,给我勇气,做我的依靠,让我能够走出那个桎梏我的家庭。”
顾秋觉得有些可笑,但她没说话,只是抽开了手,解开了衣服。
不过,倒也没出顾秋意料,下了床后,陈永哲就改变了主意。“小秋,这事我们得慢慢谋划,你也知道,我妈,她……”
顾秋也不急,这本就不是着急的事,要一步一步走。
终于,顾秋的肚子大了起来,她依旧温柔跟陈永哲说,要是他再不行动,她就自己挺着大肚子到他家去。
顾秋说这话时,是轻声笑着的,没有露出丝毫逼迫的情绪。陈永哲抓着他还算茂盛的头发,抓了又抓,终于站了起来:“去,去,走。”
陈永哲一路上都没说话,站在别墅院子前,他迟疑了一会,脸上露出决绝:“进去。”他像个赶赴刑场的勇士,为的似乎不是出轨的私情,而是长存的正义。
院子门口有株樱桃树,顾秋恍惚记得,上次见到的时候,还开着白色的花,像一朵云飘在门前,但现在是片枯枝,也难怪,毕竟已经是初冬了。
陈永哲倒也破罐破摔了,他把顾秋带进家门,顾明礼在书房看书,陈玲不在,陈永哲暗松一口气,他一口气向顾明礼把所有原委都说了,脸涨得有些红,眼神闪烁不定。
“爸,这件事,回不了头了,希望你支持我。”陈永哲末了诚恳说了一句。
顾明礼放下书,他穿着件淡灰色的羊毛衫,眼角的皱纹似乎都透着文雅的气质。他摘下金边眼镜,合上书,顾秋看了一眼,书叫《贞观政要》,挺有文化的感觉。顾明礼看看陈永哲,又看看顾秋,揉了揉眼睛,似乎想笑,低声问着:“永哲,想好了?”
陈永哲突然有点恐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想,想好了。”
顾明礼又看向顾秋,摇头笑了声:“小姑娘,你也喜欢我儿子?”
顾秋没有说话。陈永哲暗暗推了她一下。顾秋还是没说话。
陈永哲脸色有些变了:“小秋,你说句话啊,我已经为你付出一切了。”
顾秋盯着顾明礼:“你认识我吗?”她脸上突然露出种怪异的神情,像只猫在看着仓皇的老鼠。
“有点眼熟,我们见过?”顾明礼没来由呼吸一滞,他保养很好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
“我叫顾秋,我妈叫苏兰芳。”看着顾明礼斯文的脸上写满无措、懊恼、惊骇……顾秋开心得想笑,大笑,像只计谋得逞的小狐狸,不,是一只计谋得逞的怀孕的小狐狸。
都说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就像没有相同的两个人,实则
就算同一片叶子,在每个季节也是不同的。顾秋见过很多叶子,枯黄的叶子、青绿的叶子、圆如戒指的叶子、小如花蕊的叶子、像蒲扇的叶子、长锯齿的叶子、带刺针的叶子,所有的叶子都免不了一个命运,被抛弃的命运。
顾秋是最喜欢叶子,胜过喜欢一切。她觉得叶子像人,旧不如新,一茬之后还有一茬,其实韭菜最形象,但韭菜太呛太辣,形象不太好,虽然也悲惨,但难有叶子那种飘逸的悲剧的美。世界就那么现实,长得要是好,任何时刻,都能让人想到美,都讨人喜欢,反之就没那么好运了。
顾秋觉得自己就是叶子。不过那美好的春天的记忆已经模糊了、远去了,因为那段记忆很短暂,短暂到顾秋都以为自己从没经历过。实际上她也几乎对那段时间没什么记忆,因为那是她三岁之前的事。从那后,顾秋就觉得自己的生命进入了秋天,再也没有离开过。
顾秋很多时候会故意把那段记忆封存,麻痹自己一出生就是秋天,从没有沐浴过温暖的风、和煦的阳光、动听的鸟鸣。
叶子就算被抛弃,至少怪不到树,或者说,树有十足理由,把这归结为自然的力量,那是无法抗拒的力量。抛弃者理所当然,被抛弃者无可奈何却也无可指摘。
但顾秋却有十足理由去怨去恨一个人,顾强,从法理和血缘关系上来说,他是顾秋的父亲。
顾秋对他的印象很模糊,因为顾秋三岁时候,顾强便离开了顾秋,确切说,是抛弃了顾秋和顾秋的妈妈苏兰芳,跟着一个据说很有钱的女人走了。
但这种模糊的印象应当算是顾秋的一种自我欺骗,他见过顾强的照片的,在家里的衣柜底下,尽管苏兰芳一直跟她讲,她早就把顾强的所有照片都烧尽了。
自从顾秋翻到那张照片后,她就更加确认了苏兰芳的懦弱,顾秋怨恨顾强,却也不同情苏兰芳。她觉得,自己要是个男人,也该是受不了苏兰芳那懦弱的性子的,多数时候没有话,当你朝她发火时,她只会露出尴尬而无可奈何的笑,不争辩,也不生气。遇到事情时,苏兰芳只会坐在一边默默抹眼泪,顾秋觉得,从小到大,苏兰芳哭的时候比自己还要多。
那个照片上的男人白净,五官柔和,顾秋想着,的确有几分姿色,难怪会被有钱的老女人看上。
坦白讲,顾秋觉得自己五官上的优点都来自这个男人,转而看苏兰芳,黝黑的皮肤、小而无神的眼睛、花白的头发、矮小浮肿的身材,就算年轻,想来也好看不到哪去。顾秋也好奇,这两个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尽管基因上的优秀传承让顾秋心底莫名其妙生出一丝感激,但这并不能抵消怨恨。她原本想将这张照片也给烧掉,彻彻底底烧掉,但犹豫了一番后,还是压在了箱底。
顾秋安慰自己,这不是她不恨那个男人,只不过是可怜苏兰芳这个女人罢了。
顾秋的怨恨并不全来自顾强抛妻弃女的行为,毕竟这个行为发生的时候,顾秋才三岁,并不懂什么,这种刻骨铭心的怨恨,更多来自她成长过程中,父亲的缺失带来的孤独与刺痛,而苏兰芳又懦弱,或许能稍微抚平一下她的伤口,但并不能阻止这种伤害的产生。实际上苏兰芳更多时候只会在伤口上撒盐。
顾秋在还是个留短发的假小子时,经常跟人打架,她瘦弱得像一只猫,但却是一只暴脾气的猫。
顾秋会因为不同的原因跟那些男孩打架,但说到底,最深刻的原因、最改不了的原因,不过还是因为顾秋没有父亲,是野孩子。
顾秋自然不是男孩的对手,但暴脾气的猫会挠人,小时候那些调皮的男孩都被顾秋挠过。挠得多了,就没有多少男孩再敢当着顾秋的面说什么难听的话了。所以,顾秋很小时候就明白,对人狠,对自己狠,是很重要的。
但让顾秋最暴躁的,还不是跟人打架,而是她把人挠了后,男孩的家长找上门来的时候。
顾秋一直想不明白,明明自己是受委屈的一方,为什么苏兰芳每次都要那么卑微地道歉,为什么每次还要指着自己的头,逼着自己也道歉,难道就是因为那些男孩身上有被自己抓破的血痕,难道看不见伤痕的伤害就不算伤害?
一开始,顾秋绝不让眼泪掉下来,只狠狠盯着苏兰芳,盯着所有人,不说话,不做任何事。
苏兰芳粗糙浮肿的手指会点得越来越狠:“说句话啊,你,死丫头。”她对顾秋狠言厉色,转过头却又赔着笑:“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
顾秋想哭,但绝不会让自己的眼泪往下掉。她后来爆发过一次,她朝苏兰芳大喊:“你就知道欺负我,你们所有人就知道欺负我。”她推开所有人跑了出去,沿着金线河跑,她忘记了自己到底有没有流泪,那不重要了,反正流泪也没人看到。不过,也就是在那一天,顾秋觉得,一定要有人来偿还这一切。
那次后,当苏兰芳在外人面前教训自己时,顾秋变得温顺沉默。倒是苏兰芳,事后还常常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自己命不好,说自己可怜,说自己倒霉。顾秋听了就想笑,没半点同情。同情这种东西,就像水一样,要从高往低的,自己已身在深渊,还能给谁同情呢。
顾秋十七岁就离开了小城,她特意去找过陈玲,在那个比家乡小城大得多、新得多、活力得多的城市,远远看着,在那栋与自己家弄堂拥挤的房子完全不同的别墅边,不得不说,那个比血缘上是自己父亲的人要大上十三岁,比苏兰芳要大上十五岁的女人,身材保持得好,皮肤保养得好,看起来还只三十多岁样子。倒是苏兰芳像六十多岁样子,稀疏发白的头发,皱纹横生,矮小瘦弱,看起来让人觉得可怜,但顾秋觉得她又可恨。
那个女人身上的衣服、手上的包、开的车,顾秋全不熟悉,但直觉就觉得贵。十七岁,刚刚逃离小城的顾秋觉得,女人一定要有钱。有钱不能说拥有一切,但至少想要的东西绝大部分能拥有。
徐玲是个精干的女人,莫春也是,两个精干的女人压下了所有事情,强迫顾秋打了胎,还不知道通过什么办法,将顾秋认定为精神病,送到了我们院里来,是我的病人。
顾秋讲了她的故事,她觉得,自己的存在本身或许就是一种伤害,对自己的伤害,对身边所有人的伤害,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还能怎么办呢?她也没觉得后悔,因为她报复了所有她想报复的人,也顺带着把自己给报复了。
顾秋从不吵闹,她只抽烟,我跟院长说,那个女人没有疯,院长拿出档案,白纸黑字给我看。
我问顾秋为什么不抗争一下,你明明没有病。
她自己倒是笑了。“你要是觉得我没病,那就是你有病。我都这样了,还没有病?我觉得这里挺好。”
我问:“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没什么意义,恶心人,活着才能恶心人,所以我想过死但却没有那么做。”她笑起来很好看。“我自己很痛快就够了。”
“你真的很痛快?”
顾秋没有回答,她又说:“你说到底什么样的女人,才会让一个男人宁愿跟一个老女人走,宁愿改了自己姓名,宁愿让自己的儿子不跟自己姓,宁愿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说吃软饭,都要选择去逃离呢?”
我很坦诚。“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也懒得去问。你看,窗外的柳树长叶子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