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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词】第三十五回 | 逃亡与凯旋(二)

【凉州词】第三十五回 | 逃亡与凯旋(二)

作者: ItzhakWoolf | 来源:发表于2019-02-05 15:12 被阅读3次

       不透一丝微光的洞中,民兵亲耳听见上方与旁边的沙土石缝间传来爆裂的声音,仿佛是五十弦中迸出的生死大音。民兵们通过尽力的奔跑,以逃脱它的节奏。有人摔倒了,就被其他人踩在脚下,这样的路可比淤泥地好走多了。王忠追了上去,许多人都疲累地落在了身后与脚下,用绝望的、放大的瞳仁直视着前方的某处,想要刺穿这片无止境的黑暗。从没有这样渴求过光明!曾经的一切,或许包括扼杀别人的光明,也都如残片般放映在了眼前,感同身受。泥阳的乡亲啊,此时不知是否会想起,火苗乱窜的干柴中,被剥夺了沐浴第二日朝阳权利的染疫者?他乡的人儿啊,难免你曾后悔,叛服无常的生涯里,肆意凌虐忠贞者的希冀与虔诚?当再次见到光明时,惯于欺骗与冷酷的你,便真以为是拯救到来吗?仿佛听见身后有马蹄、马嘶甚至于“俺愿意投降”的叫喊,但也只是在一瞬间后都消灭了,像是睡意最朦胧的那刻臆想出来的、对仗工整的乐府四言短歌,浮现、隐没在南天门外的雾屏云幔间。

       五十弦响起了最后一声清脆的高音。光明,浸透了的光明,铺天盖地的光明,令人猝不及防,无法抵御。光明是终于得见的,然而并非出现在黑暗的尽头。从未见过这般令人不堪重负的光明。

       长夜瞬间被极昼取代。王忠的眼前一阵眩晕的白,这白刺断了最后一根绷紧的神经。满头满脸的污泥、血泪,甚至是皮肉,都像是被刀锋刮去一般。裹身覆面的河水足够让人速冻了。骨髓都给穿刺着,四肢像施了定身法。随即,人被打翻,沉溺下去。与汹涌的水面相比,深水反倒安全。模糊瞥见身前身后被大浪、坝石打断了脖颈的数具沉沉浮浮的尸身。有的人,永远停留在了极昼中。

       幸有横渡渭水的这般素质。王忠很快活动了全身,闭着气,尽可能让自己冷静下来,调整了姿势。除了冷,其他倒也还行。从前也在这季节游过,恢复得自然比常人快一些。死不了了,王忠觉得。眯缝着眼,视觉逐渐恢复正常,渗血的残肢、散乱的泥块、狂舞的水草……为了安全起见,须往深处水清的地方潜。这时却发现不远处有人影,一副摇摇欲坠的状态。王忠近乎是本能地游了过去,想去扯住他的手。还未触及,那人竟如海怪的触手一般缠住了王忠的全身,令他动弹不得。王忠大惊,呛了一口水,只觉自己离水面的光线越来越远。光线愈稀,悔意愈浓。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人,逞什么能。若这时再陷入黑暗,那便是万劫不复了。

       挣出手来,上下摸索,却摸到了自己脖颈处衣甲的锁扣。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发扯断了。只见胸前一道金光腾出,如得水的蛟龙,似解咒的心猿,夺目得令王忠精神一振。那金光向上跃出数尺,随即像是抽去了筋骨,分成数绺,失控地或堕下或淡去,逐渐被黑暗吸收,与令它最后璀璨一回的水上日头彻底绝缘。原是那在洞口随手取来的包裹扯破了,财宝散尽,烂布头正伶仃地逗留在领口。又觉得抱住自己的那人用力渐松,便顺势脱开,抽出了羌刀,将自己和对方的铠甲都割断除去了,左手扯住他的衣领,右胳膊挟住他的腰,便向上游。

       浮出水面,王忠竟觉得自己如同聋了一般。本应是三百民兵,却没有一声的呼救。躯体被水上寒风侵袭,刺入五脏,不禁用尽全身力气大叫了数声。随着身体知觉的恢复,滔滔而至的泄洪声也开始敲击着耳鼓。原来若是过滤掉这片水声,竟然是一片死寂。抹去了脸上的水,眼帘稍能睁开一些,便映入了顺流荡去的尸身。这里面有民兵,也有没来得及撤回去的叛军。想必那些紧贴民兵衣甲的、从陈仓拣来的金银之物也如云烟般随这洪流冲刷尽了,再无瓜葛。

       方记得怀中有一人,自己正拽住他的衣领。低头看,是小庞。王忠庆幸,亏得是他,若是被别的膀大腰圆的民兵满头满身地缠住,自己非连累而死不可。抱住这小子,左手张开他的嘴,清理出了杂物,把舌头掰直了,右手托着他的背,用自己的胸口全力顶他的肚腹。没几下,小庞“噗”地吐出一口水,眉头一皱,渐渐苏醒过来。王忠带着他,向浮桥方向游去。

       “还活着的应我一声!”王忠倚靠在已被水流冲击到残破不堪的浮桥板上,让小庞靠在自己的肩头,尽力对周围大声呼喊。

       他的声音瞬间被吞噬了,但似乎并非毫无用处。只见离自己大约三丈的地方,有一人影,头发披盖着脸,只见嘴巴一开一合,似在呼叫。大浪击打着他,浮浮沉沉。

       那人近了一些,在浪涛声的间隔,传来细微的两个字:“孙儿!”

       “爷爷!”小庞浑身一震,就要扑过去,被王忠死死拽住了衣领。王忠道:“你在此地扶好了桥板。”便向声音传来处游去。

       游了几丈远,却不见花白胡的踪影。正在四下寻觅,却听得一句从身后传来:“屯长,照顾好俺孙……”随即又是一片寂静。王忠回头,但见有薄甲的一角若隐若现地向远处漂去。正待扎个猛子前去追赶,一个大浪掠过王忠眼前,将他隔在了对面。王忠阻挡似地一挥臂膀,却勾住了另一只顺着大浪冲过来的胳膊。水力太大,自己都要脱臼了。奋力拽过来,听见那人不停地一边呛着,一边呕吐。看不清面孔,只是脖颈处颇为显眼——映着阳光的三棱锥玉。

       “刘先生!”王忠惊呼。

       那人将遮在面前的头发一拨,露出了脸,腮帮子冻得发紫,说起话来舌头都像是直的:“尉……曹掾!您……救了我!”

       王忠喜极而泣,口不择言:“还不到该死的时候……上苍……恩赐啊!”让刘雄鸣搭住了自己的肩膀。

       刘雄鸣满脸分不清是瓦亭水还是泪水,咸咸的淋漓一片。倚靠着王忠,一起向浮桥游去。

       对岸浅水处,幸存下来至此的民兵渐渐多了起来,大约有四五十人。看见王忠,都往这边哭喊着围拢来。王、刘、庞三人相对,竟半晌无言。小庞只是一个劲地哭。王忠看着方才花白胡被冲走的方向。本是咫尺之近,现却阴阳之遥。指间还未干透,曾有流水滑过,那么便宜,那么轻易。但当切实感受到这流水束缚了薄甲、绑架了时间,夹带走了一条鲜活的生命时,挫败、悔意与无力的感觉填满了四肢。慎之又慎地用那没能抓住花白胡、裸着青筋的手搭在小庞头上,像要把花白胡的生命吸纳过来赋予给他似的。有千言万语,但牙关松开,只得了几个字:“孩子,跟我回家吧。”小庞抱着王忠哽咽。

       “尉曹掾,雄鸣……”刘雄鸣从适才的僵硬中缓了些过来,说起话来却还是有些支吾。

       “什么尉曹掾,”王忠低头苦笑,“都是官军花名册上战死的一个人名了。没有你,我和小庞都活不下来,其他人也得……”声音有些发颤。

       “在下有愧啊……”刘雄鸣跪在了一片浅水中,面色铁青,肩头抖个不停。

       “你没有错,错的是咱这边啊……”王忠扶起了他,深深叹了口气,好像是把在水底憋着的那股子吐了个干净,“看看渡河前的样子,再想想之前的桩桩件件。你豁出前途和生命,拯救的却是些什么!咱民兵如此,天下人亦皆如此。摆不正自己,见不得别人好。别人要好了,自己还好不了,便怨怼更甚。然而咱们中的许多,至死也不能明白了。或许也真是死在这里了……”话没说完,环顾四周,白浪滔天。

       刘雄鸣颤抖着手,抚着脖颈处的玉,低声道:“天下人便是如此呵……身居高位者也需要教化天下人,雄鸣切身体悟了……一念之间,在下幸亏是来了。若是不来,乃是不作为之罪。倒是之前,被权势所迷,一心想重振家门,告慰祖灵。今日若助董为虐,即便振兴了,也是这般无耻的家门!”

       “天下人要是还有救,要是还能教化,那黄巾贼……”王忠欲言又止,抬头看了看头顶混沌的云层,隐约有霞光正在挣扎着透出来。“哪个不想往高处走,没有对不起的。”碰了碰那玉,随口问,“重振家门……你可知自己的门第么?”

       “并不知道。家父生前从未提及。”刘雄鸣答。

       “世事已变,故人已逝。”王忠感慨,“既然不知信念的方向,岂不是背负着无妄的幻想么?”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道:“李校尉是故意让你来报信的吧?他是泥阳人,怕还是有乡土情结的。然而现在浮桥边苟延残喘的人里,却只有一人如他所愿了。”看了一眼哭累了睡熟的小庞,苦笑了一声。

       “李校尉当时让在下‘细细查看,莫要遗漏’。”刘雄鸣垂下了眼。

       “那你现在该回去啊!”王忠拍拍他的肩,道,“那么,李校尉还算仁善的吧?在他身边,或许也能不负初心,一展宏图?”

       “助李助董,有何分别?”刘雄鸣叹,“堤坝已毁,野心已矣。乱世洪流,在下浅薄,无力参与。背叛是早就背叛了的,就让我在李校尉和董破虏心里,安静地做个死人吧。”抬起眼看着王忠,却含了新一份惶惶的期待:“在下还是在漆县时的那句话:刘雄鸣愿追随屯长您!不知您能否捐弃在下以往的过错?”说罢便要跪下。

       王忠搀住了他,哑然失笑:“追随我……种地去么?不回董卓那儿也好,省得被怀疑。你刚才说对不起我,那我便不客气地求你一件事。”

       刘雄鸣忙道:“愿闻其详。”

       “在此处富平、彭阳、朝那等北地郡因战乱而迁徙流离的民兵,你便领他们回高陵,让他们安居乐业。”王忠望了一圈身旁的民兵们,失落地垂下了眼,喃喃道,“如果都还活着的话。”

       刘雄鸣顺着王忠的指向看。数十疲倦的民兵正带着百感交集的目光,依依地向夕阳所照的方向望去。东边是高陵,是长安,是京师洛阳。那里,班师回朝的军队齐整有序。各军各部,以胜利者的姿态,迈进都城。城内殿外,仪仗肃然,号角齐鸣。少顷,随着常侍宦官的传召,车骑将军张温下首跟随着参军陶谦、破虏将军董卓、司马孙坚等上殿听封。此次平叛战役,全赖天子的洪福威光、车骑将军绝伦的执行能力和高超的领导艺术,与天.朝官兵的浴血奋战,才将羌胡势力成功驱逐出三辅,保卫了皇家园陵和大汉边境的安泰,是继镇压黄巾乱之后,又一次解决阶.级矛.盾的伟大胜利。丰功伟绩,当勒石燕然、青史留名,为万民瞻仰。张温拜为太尉,掌全国最高军事职权。因全军中唯有董卓部没有蒙受重大战争损失,为下次讨逆保存了尽可能多的有生力量,故迁斄乡侯。陶谦与孙坚皆有大功,封议郎。周慎之子周毖,因父殉国,天子怜惜,封为侍中。其余众人皆有赏赐。

       敕命既下,符玺郎郑重地取出玉玺,在圣旨上印盖。看那玉玺,和氏之璧,晶莹剔透的一方,华美润泽至极,只可惜崩缺了一棱角,已用纯金镶补。那是王莽篡汉时期,孝元皇太后坚贞不屈,怒而以玺掷向误国奸臣,因而得来的。然而,看这殿上的数位,皆忠直可靠。喏,众功臣叩拜谢恩已毕,平身起立,朝服衣冠,堂堂正正,不愧为帝国的柱石。如此可靠,若今后矢志不渝,想必能够澄清寰宇,护佑炎汉,定不会令这等骇人听闻的故事再次发生。

       如此,天下恢复太平。

       这是中平三年一月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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