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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词】第三十回 | 堤坝

【凉州词】第三十回 | 堤坝

作者: ItzhakWoolf | 来源:发表于2018-12-27 20:47 被阅读4次

       王忠跑回官军阵营,守卫的士卒立刻带他去见了董卓。董卓穿着赭色的睡袍,笑容可掬地迎了过来:“尉曹掾辛苦了!可担心坏本将军了。这五日过去,你竟然能安然而返,不愧是董某看重的人。”王忠称不敢,接着向董卓汇报了自己遭到怀疑且软禁,但也明察暗访到叛军军心因韩遂的滥杀而浮动。多的也不再说了,后退站到一边。这样的回答恐怕不能令他满意吧。若令他不满,不知有没有性命之虞。

       “明白了,”这倒是出乎意料,董卓对王忠的汇报并没有展示出正面或是负面的回应,“行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王忠拱手,正要离去。忽听得董卓又唤道:“且慢,抬起头来。”发现了脖子上那道血痕。

       “这是如何得来?”董卓问。

       “在下方才在逃跑时险遭叛军所害……”王忠猝不及防,忙答道。

       “嗯,知道了。委屈你了。”董卓的语气平淡,和刚出来迎接时判若两人。挥挥手,便令王忠退下了。

       王忠出了董卓营帐,只觉得精神恍惚。用手摸了摸脖子,被阎行伤到的地方仍然疼痛。一刻也不愿意多待,便牵着马,小跑回了民兵营里。

       一到营里,傻眼了,满营皆是哼哼唧唧的牢骚声,一股怨气扑面而来。这么晚了却还没有睡着?王忠站在门口,盯着黑洞洞的帐内。

       “谁?”听到一声警惕的发问,全营静了下来。只见梁大脑袋攥着矛出现在了帐外的微弱火光中。

       “大脑袋!”王忠轻唤。

       “屯长!”梁大脑袋失声。

       这一声,让全营人都从迷迷糊糊的颓唐气氛中醒了过来,只听见“尉曹掾回来了”“还活着”“总算是来了”之类的惊叹声。帐内一片欢腾。

       花白胡点了灯,让帐内亮了起来。大家都起身,簇拥着王忠进了帐,一个个问长问短的。王忠坐在中间,被民兵们围着。

       “屯……尉曹掾去了羌贼的营里,没受伤吧?”梁大脑袋改了口,急急地问。

       王忠指了指自己包扎的右小腿和脖颈,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纷纷表示叛军太过歹毒。花白胡赶紧扯了块自己衣衫上的布,给他包好了脖颈。接着又问叛军情势,王忠说自己方才被董破虏叫到主帐里也问过了,也一模一样讲了一遍。还是不敢多说,毕竟这些民兵也并非尽是可信之人。不知怎的,这就想到了刘雄鸣。虽说人心难测,但据自己平日观察,他也没有显露出什么异心。一有信任危机就想起他,王忠有些惭愧。可是遍观帐内,却不见刘雄鸣的影子。于是问道:“刘雄鸣……”

       还未说完,花白胡便跳着脚骂道:“这后脑生反骨的小崽子,俺早就知他包藏祸心!时机一到,便奔着自己的前程去!”竟骂口不绝。

       王忠看他如此激愤,也插不上话,便悄悄扯了下小庞的衣袖,问:“刘雄鸣怎么了?你爷爷这般生气?”

       小庞答:“似是被李校尉召走了,据说是当了行军主簿。”

       “李校尉?李傕?”王忠不禁心里一沉。早先听花白胡说过李傕的巫医背景,颇喜神鬼之术,又兼他本就怀疑刘雄鸣的动机,并对刘弃王奔李的猜想表示担心。今日之事竟被他言中,难怪如这般捶手顿足。

       王忠整个身体仿佛被抽去了骨架,歪歪斜斜地塌在一边。自己虽早已防范,只是没想到这天来得如此之快。眼前飞速地闪过与刘雄鸣的过往,从漆县投诚到泾水安民,从陈仓犒军到美阳献计,从金城撤退到陇中奇袭……再痛苦的经历本能成为美好的回忆,而现如今这些回忆却变成了怀疑的证据。王忠竟觉得韩遂的疑心并非不可理解,甚至觉得他每日的杀戮,即便是错杀,也变得情有可原。毕竟身边的人背叛了自己,尚且恨不得寝皮食肉,那些不相关的、招之即来的叛兵一有异动,自然是处断了事。想起了阎行。仅有的知心朋友,不,或许是拿我当知心朋友的,也只有他了。虽然可悲的是他在敌对的阵营,但若是他在放走我之后,也遭受了韩遂的怀疑,就像此时刘雄鸣遭到自己的怀疑,世间岂不是又少了一个我王忠能够交心的人了?不希望韩遂会对阎行起疑,当然不会希望自己对刘雄鸣起疑。

       “刘先生这些日子与我相处,相伴之情历历在目,我觉得他不会弃我们而去。”话说出口,却有些犹疑。王忠啊王忠,你很了解他吗?他的身世、经历和内心你能明白?会不会太天真?

       “我们尉曹掾还没升上军候,他这一介叛军降卒,给了他兵曹掾当,与尉曹掾平级已是闻所未闻,现在竟入了将军营里了!”梁大脑袋颇有些不平,拿脑袋一边撞着矛杆,一边忿忿地道。

       “这下还真是平步青云,不用种田,也不会挨饿了!”

       “只会一些障眼法骗骗我们这些农民,还有什么别的本事?”

       “简直没有王法!”

       王忠已听不进这些吵嚷,心里却一直是疑惑。看来这上头早就铁定了心要把刘雄鸣从我身边带走,希望同时利用他的野心,和我俩对权欲的追逐,从而分化双方关系。真是无聊,若想带走他,一道诏令便可,何必大费周章?想杀我,找个理由便是,何必要假手叛军?这般摆布他人很有乐趣?罢了罢了,事已至此,无法回转了,何必劳心伤神?

       “刘先生才识卓著,在我王忠身边的确是委屈了他。这样一位天降英才,自然需要有适合他发挥的地方。他升迁到将军营里,便可以一展所长,用智谋带全军走出困境,对大家都好。既然有这般好处,我们何不为他感到高兴呢?”王忠尽量用轻快的语调和大家做着解释,却感到脖子上的伤又在隐隐作痛。

       听到尉曹掾这么说,其他民兵也从窃窃私语,渐渐转为不再作声。毕竟怀疑归怀疑,再加上队伍里和刘雄鸣不熟悉的还有很多,并不了解他在泥阳民兵心中的地位。泥阳的一众都低下了头。小庞捡起了一根稻草,放在嘴里嚼着,两眼出神。

       “尉曹掾,最近俺们都在修堤坝呢。”沉默被打破。这个话题一开,附和的人又多了起来。帐中的气氛又变得阴沉,和王忠刚到时一样。

       原来大家是对这件事心怀不满。王忠想。临来时听阎行说起官军修筑堤坝,是为了捕鱼虾充军粮。不过这也只是自己的猜测和一名敌方将领的判断,究竟其中有什么道理,应该是己方阵营会更了解一些吧。

       “有所耳闻,”王忠答,“叛军似也知道这件事了。”

       “叛军知不知道,对俺们根本无所谓!”有人不耐烦地说,“修什么坝,捞什么鱼!这寒冬,哪有什么鱼虾可吃?在咱饿死之前,叛军都懒得理咱。”

       “修筑工作竟然是那个什么‘阿多’主管的,一个盗马贼竟拿马鞭督着俺们,真是骑到咱头上来了!从前要是在俺们村里偷,邻里们都拿棒子出来往死里打!”

       “李校尉亲自来监工时,那个‘阿多’还吹牛,顺便给自己起了个姓,说什么‘此地名为望垣,垣上应有城郭。全心全意为董将军筑造的堤坝,定是无坚不摧,如同城郭一般’,就以‘郭’为姓了。”

       “简直不看看自己那德行!没名没姓的贱种!却当了什么军候!”

       梁大脑袋把矛放下了,额头上一道红印,拿手揉了揉,接上了话茬:“今日俺们筑堤时,董卓的士兵下去捞鱼,折腾了半个时辰,刨到底了也才搞到那么一两筐。够谁吃的呀?”

       “这一两筐也定是送进将军营里去了!”立马有人尖声叫出来。

       “蠢货!将军营里哪吃这些东西?上头定是克扣了俺们的口粮。不管咱怎么挨饿,上头定是腰圆肚子大的!”

       “凭什么俺们民兵就低他们西凉兵一头?都是为朝廷效力,为什么偏要俺们去修,他们却找东西吃!”

       “饿坏了都快,今天天没亮一直干到天黑,才得一碗稀得和瓦亭水一般的糠粥!”

       “那就是瓦亭水!平时嘴里没咸味,这几日倒是吃了个够!”

       王忠这才想起,方才在叛军那儿,自己还带来了亲手剔下肉的羊腿。赶紧掏了出来,一摸,虽是一路飞奔,但贴身藏在衣甲中,还有点余温。把裹着的布打开了,摊在众人面前,便听见异口同声的惊呼,随即就是能和陈仓分肉时可以相媲美的争抢与咀嚼。两只羊腿的肉对于帐里的数百人实在太少,一大把抓得太多的人会立马被周围的抢得一丝都不剩,只好坐在一边舔手指。能够抢到一口的都还不肯干脆地咽下去,细磨了很久,吞在喉咙中间卡着一会儿,又像牛一般地反刍上来,继续用上颚和舌头含着抿着,直到那团肉糜没有了什么嚼头,才恋恋不舍地任它滑落进肚子里,然后拿手掩着嘴、呵着气,让自己的鼻子闻到口里残留的余味。这仿佛是一种仪式,大家都在严格按照步骤认真地进行着,无人互相嫌弃这般乞丐似的吃法。没有抢到的民兵还是在牢骚着,也不嫌脏,仔细挑着别人落在地上的碎末。一旦发现,便忙不迭地如获至宝般地捻起来,连灰尘带稻草都嚼在嘴里。不管是什么,只要带点油香气就好。还有些人捧着那块包裹过羊肉、从叛军营帐上撕下来的布,轮流放在鼻子前,遮住整个脸,没命地嗅着。在这一帐的肉香中,抱怨声也慢慢少了,鼾声也渐渐响了。

       王忠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刘雄鸣和阎行二人的影子。天下为何没有十全十美的朋友?两位都颇能了解自己的心思。而一个或许是心存抱负,终将离自己远去;另一个则是立场使然,依旧有缘无分。若没有战事该多好,自己或许可以与他俩驰策荒原,横渡渭水;但若没有战事,自己恐怕也无从得遇这两位乱世人杰,也碰不到似长辈又似亲友的花白胡、敦厚笨拙的梁大脑袋、伶俐有义的小庞,还有身逢逆境却为国为民的孙司马。

       随着睡意朦胧,出现的人影越来越多。恍惚中,这些人的形象都仿佛合为一体,成为了一个人。又从一个人缓缓分开,变成了一群人。这些人面貌各异,都在对王忠笑着。这里面的一个面貌最为熟悉,干瘦黝黑,颧骨高凸,两颊竖排的皱纹,笑起来却是满脸憨厚,充满了人情味。是王忠自己啊。

       这里没有饥饿吗?这里没有战争吗?这里没有野心和诡计?这里没有敌对的立场?

       这里有牧羊和耕牛。这里有黄马与赤兔。这里有金玉与农田。这里有严父和慈母。

       这便是大同世界中的生活吗?

       生活会经常朝着预料的方向去,但很难按照幻想发展,总要逼迫到不得已露出狰狞的面孔。末了,至少也要在喉咙处被它掐上一掐。

       或许只要没有被掐死,就还会留下些对大同的寄望与念想吧?

       这道堤坝,还能搁浅多少迷途的鱼虾?还能阻挡多少如潮的贼军?还能让这些寄望与念想苟延残喘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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