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惊蛰

作者: e742af200716 | 来源:发表于2018-12-01 21:23 被阅读28次

    公鸡过三鸣了,老人还在床上不安的翻动身子,凌早的微光从屋顶的瓦亮透进来,老人看到孙子的手——一只缠着白砂布,只剩下拇指和食指的右手。

    这是一场多么令人心痛的意外啊,老人的心还在紧紧缩着。

    啊,惊蛰

    黄昏时分,春雨从天空中飘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气息,谁家的四季豆苗忽地拔了几寸。怎么自家的牛就动了心了呢,老得牛牙都快掉了,连这点考验也经受不住。哎哟,都怨我啊,我不该在这个时节带它下地的。

    老牛奔着冒芽的四季豆去了,老人就别下孙子去牵牛,孙子坐在一张立在田埂上的板凳上,在出奇的看着头上电线杆的麻雀,像一串长长的糖葫芦。

    春风来得急了些,仿佛冬天里在屋里闷坏的孩子,呼啦一下就窜出来了。是麻雀太多了,还是电线太细了。啊啊,是我太粗心了,怎么能让丢下孙子一个人去拉牛呢。

    电线断了,麻雀扑棱棱四下逃窜,老人听到麻雀逃窜的声音,扭过头就看见:断了的电线头戳到孙子的右手上,孙子在痛苦抽搐着。

    老人立马冲到孙子旁边,管不了拐杖已经被春雨湿透,用拐杖踢开电线。老了,动作慢了些,要是再年轻一点,也许孙子的手还能保住啊。

    幸好,那湿的拐杖没有导电,老人救下了孙子。可是,能算救下嘛,如果不去拉牛,孙子也不会发生这种意外。都怨我啊。

    啊,惊蛰

    天亮了,孙子睁开了眼睛,他习惯用右手去擦拭眼角的脏物。手摆到眼前就停了下来,他愣了一下,换成用左手去擦拭。老人心头一热,眼前模糊起来。

    白天,他问孙子,痛吗。孙子瞪着明亮亮的眼睛,摇摇头。他摸摸孙子的小脑袋,说,要是痛的话,跟爷爷说。呵,怎么能不痛呢,上个月老人只是给石头砸伤一根手指,现在还隐隐作痛。那是三根手指啊,都没了,怎么能不痛呢。

    孙子叫了声爷爷,就向洗漱台走去。接下来刷牙,洗脸,吃早饭,然后去上学,这都是爷爷手把手教的。孙子很聪明,一学就会,每天准点起床,准点刷牙洗脸吃早饭,几乎不用老人提醒。

    现在呢,老人急忙走出门口,孙子用把牙刷放在台上,用左手挤上牙膏,再拿起来捅进嘴里,别扭的刷起来。老人看得痴了,这些他都没教他呀,他怎么都会了呢。

    吃完了早饭,老人就和孙子去学校了。

    前阵子,大侄子给老人谋了份差事,中午在学校里给孩子们做饭,很是合老人心意。以前也有人给孩子做饭,只是那人不老实,偷工减料,做出的饭菜孩子们吃不饱。后来被大侄子炒掉了。大侄子是村里小学分校长,管着三个老师和二十六个孩子哩。都是长身体的年纪啊,伙食怎么能落下呢。自他接手后,饭比以前厚了,菜比以前油了,孩子们吃得饱了。看着孩子们一个个鼓着凸圆的肚皮,老人的心头,那个暖啊。

    孙子趁着课间来帮忙,洗菜,淘米,烧火,完了还帮洗盘子碟子。孙子那双小手啊,泡在冬天的冰水里冻得通红,老人很心疼,不要他帮忙了,他比老人还倔呢。老人看着那双手间布着一层薄薄茧冻得通红的小手,他既骄傲又心酸。骄傲着这是一双庄稼人朴实的手,心酸着他才八岁啊。

    以前,煮了午饭,老人就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了。现在,老人多了一项任务。

    家乡气候多雨,乡里都是黄土路,孩子们回家不安全,下雨时,一般家长们来接。

    可家长们种有地哩,一到农忙的时候,大部分抽不出空来。说是家长,只是一些爷爷奶奶而已,爸爸妈妈都在外面呢,也就过年时候回来一趟。都能理解,只苦了这些孩子,他们在雨下缩着身子,像一只只被浇得通透的雏鸟。

    于是,老人就把他们送回家去。

    时间长了,老人发现没人来接的有几个人:村西的虎二,村北的小秀花,高坳的陈四和尖岭的马三兄妹。

    村西的虎二回家要经过一片只有一条不到半米小路的沼泽地。稠密幽黑的沼泽,看着让人发憷,经常有牛马陷进去就出不来了。去年隔壁村来找牛的歪嘴,因为心急抄了近路,不小心滑倒陷了进去,幸好当时旁边放牛的人眼疾手快,把他从沼泽里拖了出来,才捡了一条命。

    虎二这娃,调皮得很呢,走路从来没正经过,这边蹦那边跳,老人说他嘛,他蹦得更高跳得更凶。老人去找他爷爷说,他爷爷眼瞎耳背,跟他说了半天他不知所以然。每次送虎二,老人总是走得很慢。老人想对虎二说,走得慢,步子才稳,看好再走,才会少走错路。可虎二哪里听,一骨碌往前冲去了。

    哎呀,年轻人怎么不让老头子省点心啊。

    村北的小秀花爷爷奶奶去年没了。她家倒是好走,只是太远,穿过一片田野,在桐油坪拐入杏花滩,杏花滩往上是窄门坳,窄门坳过去在走两里碎石山路才走到。小秀花胳膊腿又细,吃起饭来像只猫,庄稼人不吃多哪能有力气呵。这路途远呐,路上又有些不正经的人,一个小姑娘的,多危险。收信机里常说,有些不正经的人专门对小姑娘干坏事呢。

    高坳的陈四,住得可真高啊,父母爷爷都在,就是不来接送。老人也跟他爹说了几回,孩子还小,路上不安全,坳上的野猪多你也知道。村里的瘸八、残废六,可都是给野猪给拱的,那野猪白森森的獠牙比锄头还锋利,老人早年可是吃过亏。陈四爹不当一回事,带老人到厨房看他腊的野猪肉,说,你数数,有多少只?说我们陈家人不怕野猪,是野猪要怕我们陈家人,说完摘下一块腊肉给老人拿回去。

    尖岭的马三兄妹家,就住在山顶上。老人数了半天都没数过来,是七个还是八个孩子。最后还是老马跟他说了,八个。八个孩子,每一个都是宽下巴,大嘴巴,吃得比猪还多,老马媳妇如是说。老人很惊讶,孩子不吃怎么长个呢。老马媳妇捏着马三的宽嘴,说,你看他样子像能吃得饱的吗。老人记得,马三兄妹在学校可是没吃多少的,就跟她说了。马三媳妇眉头一横,说就学校那些饭菜,牙缝都没塞着,每天都空着大皮囊回家装,真是过分。

    不管怎么样,都要送啊,刮风下雨的,山高路远的,哪个出意外都不好。

    老人想着孙子残缺的手掌,心又紧缩起来,唉,怎么会有这个意外呢,别人家的孩子自己打理得好好的,自家的孩子怎么就出了事呢。

    前几天医院想联系他父母,老人翻笔记本找号码,找了半天也没找着,老人记得很明白,可就是找不见。看来真的是老了,人老了就会犯浑。可这个浑是不能犯的啊,害了孩子一生啊。

    后来邻居找到了号码,儿子和媳妇就回来了。儿子和媳妇在南边的城市里搬钢条,时间长了脸上都长了一层铁锈。儿子无意中说过,家里分的田本来就不多,几个人都守着这些地没什么出息。老人就生气了,说守着地怎么没出息了,你祖祖辈辈哪个不是靠田养活的,你不吃地里的东西能长成这样嘛。

    儿子沉着头说,老头,你不懂。

    儿子回来后,一直绷着脸,老人知道,他心里一定在怪他的。怪就怪吧,谁也不想这样啊。媳妇的心情像春天连绵的阴雨。一家人坐在一起,尴尬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最后老人说了,怪我,怪我疏忽了。还是沉默,筷子和碗碰撞的声音大得可怕。终于,媳妇摔下筷子哭着冲出了门……

    孙子出院后,儿子儿媳妇就走了,城里要做工的,不能请假太久误了工期。离别时老人以为孙子会哭,可他没哭也没闹,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就像春天里清澈的水,安静的看着他父母走上长途车。

    老人洗菜,切菜,刷锅,点火,每一道程序他都熟练无比,油盐米醋每一样不多不少,菜出锅后分到每一个学生的碗里,二十六份,四份咸一点,五份淡一点,其他的不咸不淡。老人分好后喘着气解下围裙,用手臂抹掉额头上的汗珠,心满意足,随便拿碗里的菜尝了一下。

    哎呀,怎么是甜的。又尝了几碗,全是甜的。老人拿起那包盐来看,是字太小,还是眼睛不好使了,看不清楚上面写着什么,他尝了一下,甜的。

    怎么那么马虎呢。按以前,凭着几十年煮菜的自信,不尝味道,也能煮出一手好菜,现在竟把盐和糖混淆了。老人用力拍着那不中用的脑袋。

    孙子的脑袋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桌子上,他吃了一口饭菜,愣了一下,说,爷爷,甜的啊。甜的啊,所有的孩子都惊叫起来,屋子里想起了响亮亮的刨饭声。老人在一边,手摸着自己的脑袋,笑如春风。

    洗碗时,孙子要过来帮忙,老人制止了他,孙子不肯,爷孙俩就倔上了。老人说,我自己来。孙子说,我也自己来。老人说,以后你不用帮了。孙子说,以后不用你洗了。老人说,你手伤了。孙子说,我手好着呢,说着伸着左手到老人面前。老人的心里那个味啊,比加了油盐酱醋的菜还杂。

    春天的阳光是那么的短暂,刚才还灿烂烂的,现在就飘雨星来了。田里的土,路上的泥,山上的石头,都变得滑溜起来。人走在上面,一不留神就来个蛤蟆摔。放学的孩子们站在雨里等待着。很多家长都没来,过几天就惊蛰了,正赶上春耕呢。到傍晚,春雨浓了许多,天地朦胧混沌,分不清哪里是山川,哪里是原野。

    还剩五个,老人站在门棚下面,一半被飘进来的雨水浇湿了,孙子笔直的站在老人后面。不等了,老人扭头看着孙子,说,今天,你别跟着了。老人给孩子们打开了伞,自己披上雨衣,就往雨里去了。刚挪出步子,孙子就跟了上来。

    老人立住,说,你别跟来了。走一步回头,还是见孙子跟来了。老人生气了,说,你回去!孙子直直的挺在雨里,眼睛湿湿的,春雨淋湿了他的眼睛。老人的嗓子冲出了一道响亮的声音,像春雷般震动了山川和原野,回去啊,我叫你滚回去啊!老人一巴掌响亮的抽在孙子的臀上。

    孙子委屈的哭了出来,抹着泪往雨里去了。

    啊啊,我是怎么了,怎么能这样对他。老人眼里一片浑浊,心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啊,惊蛰

    沼泽地在暮雨里闪着森森的黑光,杏花滩上水冰得刺骨,窄门坳落下的碎石堵住了去路,高坳和尖岭直插沉沉的天空,看不到尽头。老人慢着步子迈过了沼泽地,赤脚趟过了冰冷的杏花滩,搬开了堵在窄门坳的碎石。老人的步子依然稳健,每跨出一步,柔软的泥土陷出一个脚印来。前面就是高坳和尖岭了,老人回头看了下陈四和马三兄妹,陈四抱着手臂缩成一团,马三兄妹在抖着大嘴巴。

    走吧,老人说。

    春天的风在暮色时分变得料峭,山上雾气越来越大,老人的腿有点僵了,膝盖关节在微微发热。高坳真高啊,老人想,陈四的祖宗何苦要把家安在这么高的地方呢,苦的是子子孙孙啊。

    到陈四家时,陈四家的炊烟已经起来了。陈四爹说,叔先吃饭吧,今儿又打了一头野猪,新鲜。

    老人没有吃,就直奔尖岭了。尖岭上几团白雾伏在山腰上,视线里到处的白茫茫一片,老人头有些晕。一定是雾气,雾气让人头晕。腿已经完全僵了,老人手伸进裤管里,冰得吓一跳,膝盖却烫得像滚水般。我这是怎么了,老人回头看看马三姐妹,他们的脸看得不那么真切了,一会白一会黄一会绿。老人想说,你们这是怎么了。话冷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老人的目光随着飘动的雾游走着,一会绕着山腰转圈,一会一个劲俯冲而下,一会又扶摇直上,在山顶上匍匐着,山川、原野,屋舍,整个世界都成了白雾了。老人看到那个年轻的自己,在云雾里若隐若现,忽明忽暗。

    那个年轻人,爬过了这里的每一座山,把海边的盐挑到大山深处,他的臂膀壮得像牛的臂膀,他用耐力和毅力把海盐送到乡里每一寸土地。他曾经在挑盐的路上对着在溪水边洗衣服的姑娘大笑,姑娘红着的脸蛋就像一轮热热的太阳,他爱上了这轮太阳,在无数挑盐的日子里让他变得躁动不安。他曾经因为打一个赌,举起了一个簸箕大的辗谷石牛,两百多斤啊,像举一根鸡毛一样。他曾经爬上尖山的最高端的铁塔,往崖边的河里跳,溅起的浪花足足有十米多高。

    现在,那个年轻人,在云雾里向他微笑,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老人心头一热,不知哪来一股巨大的力量,站起来了。

    可刚走了几步,便僵直的摔到石头上。马三兄妹看到他摔倒,吓坏了,急急溜上山去。

    真的老了,不服不行啊。老人用双手撑起身子,倚在湿漉漉的石头上。

    天地混混沌沌,苍苍的暮色里一切事物都隐匿起来,老人看着暮色,心里完全忘了此刻的他正困在山腰上,完全忘了是要往上走还是忘回走。他目光呆滞的看着暮色。

    暮色里,似乎一个小黑点走缓缓移动。一定是眼花了,老人心里想着,努力看清楚。小黑点越来越大,最后成了一个人,站在老人的身边。

    是孙子。

    孙子老远就看到老人,老人却到眼前了才看到他。

    不知怎么,老人的心里有一股热热的东西在往全身扩散,那股热热的东西透过老人冰冷僵硬的躯体,穿过了灰沉沉的暮色,向暮色上空清澈的天空窜去。

    明天惊蛰了,人们清洗了闲了一个冬天的犁耙,喂饱自家牛,春耕季节就要开始了。偏房里的那把犁已经生了一层锈斑,耙的柄朽掉了。老人只换了一根新的耙柄,至于生锈的犁,一下到地里,所有的锈斑,都将被土地带走。土地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啊,它厚重,它宽容,它默默的养育着人们。

    怎么儿子说守着土地没出息呢。

    老人立在门口,目光望着春天的天空,想着:谷种,犁耙,雨衣,草帽……东西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明天一早下地。

    啊,惊蛰

    公鸡过三鸣了,天微微亮,清苔鸟爬上苦楝树的枝头鸣叫,几只鸭子嘎嘎嘎一摇一摆摇向池塘,噗一声扑进池塘里,荡起了一层层水波。春天的水调皮而有弹性,水波久久不息。池塘边的洞穴里草蛇睁开了豆粒般的眼睛,不远处的田野上,一只青蛙探出了半只绿绿的脑袋,在试探着天气的温度,看是否适宜出洞。

    老人从晨光中睁开睡眼,孙子的床已经空了。拖着蹒跚的步子出了门,看到孙子在火炉侧着头脑吹炉火,锅里冒出滚滚的白气。

    他立住了。

    孙子专心的烧火,粥熟了拿来勺子和两个碗,一会儿,两碗冒着浓浓白气的粥稳稳的摆到桌子上,孙子用左手擦拭额头上亮亮的汗珠,才发现了爷爷。

    孙子微微一笑,对爷爷说,粥熟啦。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两根筷子,递到爷爷手里。

    老人接过筷子,手在发抖,全身都在发抖,是春天的早晨太冷吗,还是犯了什么病呢?老人热热的泪水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等他平静下来,孙子已经吃饱了,背起了书包,跳跳的往外走去。走到不远停了下来,扭过头,看着老人说,我先去啦,今天轮到我值日。

    惊蛰的阳光透过清晨的雾奔到孙子脸上,老人扯了扯嗓子,确定通畅了,说,去吧。

    于是,孙子像一只冬眠醒来的青蛙,呼啦啦一下跳向了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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