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娘

作者: 如歌盛夏 | 来源:发表于2024-05-06 22:23 被阅读0次

       

    酉时刚过,傅烨廷就来到安济桥边。此刻,夕阳西下,漫天的云彩染红了天。

    他现在每天都无比热切地期盼黑夜的到来。他期盼看到远方白衣少女翩然而至,带着盈盈笑意向他走来,期盼听到温柔清脆的声音,如世界上最美的音符向他问好,也期盼闻到那阵阵清芬,带着点花香,浅浅地温柔地飘进他的心里。

    路边行人已不多,小镇上大多人已经归家,家家户户点灯,在桥上望去,万家灯火,在这夜色中特别温馨。只是他已经没有家了,他的家已支离破碎,不仅无法带给他温暖,还给他带来无尽的耻辱。

        “哎吆,这不是傅家大少嘛?”一个胡子拉碴的胖子笑嘻嘻地凑上前。

    他赶紧用衣袖遮挡住脸,转身就走。

      “别走啊,傅少,您住哪儿啊?怎么不住您苏州园林的豪宅,要光顾小镇啊?”胖子拉住傅烨廷的手腕,接着道,“我忘了啊,您已经不是什么大少了,是卖国贼、大汉奸的儿子,豪宅也早属于别人啦!连住处都没有,就镇东头过去阿光养马的马厩里,活得还不如一条狗!”胖子堆起了满脸的褶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傅烨廷脸涨得通红,试图推开胖子,“得饶人处且饶人,如今我是落难了,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哎吆,还说我们欺负他!来啊,兄弟们,我们就欺负他了!”

    几个地痞流氓一拥而上,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他闭上眼睛,挡着头。耻辱、羞愤、无助、绝望......各种情绪涌上心头,此刻他不正像一条任人宰割的狗,无力地躺在地上。过去的骄傲、自尊全都破碎了。他恨那个无限风光的父亲,卖国求荣的时候可曾为子女想过,他恨软弱无能的自己,明知这个家庭将要走向不归路,却无能为力。

      “你们在做什么?!住手!”一个明媚温暖的声音带着点怒意。

    是她!是梨娘来了!他急忙道:“你快走!不要管我!”

      “是个美貌的小娘子来了!”一个脸色蜡黄的瘦子说,“怎么,要救这条狗?”

      “哎阿四,别吓着小娘子。小娘子看着眼生,是从哪里来啊?想救他?陪我们玩玩我们就放过他。”胖子走到梨娘身边,伸手就去摸她。

      “呸,臭流氓!就你们也配!”她打掉这只咸猪手。

    一个身影迅速出现在她身边,拉着她就往前跑。

      “追啊!兄弟们!别让他们跑了!”胖子紧追不舍。

    梨娘微笑地望着傅廷烨,衣袖一挥,在身后起了一片烟雾。流氓们避之不及,停了下来,咳嗽不已。

    他们携手跑了很远,直到把那群人远远甩在身后。

    “傅先生,你看,今晚的月色很美,像不像我们当初相遇的那晚?”

    傅廷烨点点头,“是啊,今晚很美。何止今夜,和你在一起的每晚都美。”

    她眼眸含笑,如盈盈秋水。眼神中似有千言万语,有温柔,也有忧伤。

           

    他不禁看呆了,想起了相遇那天。那时,他家破人亡,也被学校开除。无路可去,就投奔远房亲戚,结果到了小镇上又被扫地出门。他在小镇漫无目的地走着,又被人偷了钱包,只剩几件衣服。饿了两天,只能吃树上的果子,饮河里的水。

    那天夜里,他坐在河边,想自己也是锦衣玉食长大,如今沦落至此,风餐露宿不说,连做人的尊严也没了,泪水潸然而下。他想,为什么老天要对我如此不公,我太苦太惨了,也许结束这一切会不会比较快乐。于是就解下皮带,挂在树上准备自尽。

    刚挂上皮带,准备套上脖子,只听树枝吱吱响,原本粗大的树枝突然断了,他连人带皮带摔了个嘴啃泥。他爬起来,揉了揉摔疼的下巴,心想为什么老天连死都不让呢。突然听到身后传来银铃一般的笑声,“大晚上的,先生怎么还表演上树呢?”

    他转身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位白衣少女,鹅蛋脸,柳叶眉,瓷白肌肤,乌黑眼眸,身材窈窕,黑发像瀑布一样披在肩上,簪了几朵梨花,更显清新脱俗。

    他明明记得周围是没人的,这少女什么时候出现的?难道是自己悲伤得太过投入?

    傅廷烨对着她拱了拱手,“夜深露重,姑娘还是早点回家。如有打扰到姑娘,还请见谅。”

    她摆摆手,“没有打扰,我就是刚好失眠症犯了,随便走走。我家在附近,安全得很。”

    她上下打量着他,看得傅廷烨一阵窘迫。不知多久没有洗过澡、换过衣服,头发都成绺了,还是穿着留洋读书时的白衬衫已变得发黑,皮鞋也磨破了,露出脚趾。他不想让这仙女一般美好的女子看到自己的落魄。

    她似是看懂了他的心思,大方地伸出手,“我叫梨娘,很高兴认识你。”

    他急忙搓了搓手,把手上的灰擦掉,“我叫傅廷烨。”

    “那既然有缘相遇就是朋友了,陪我逛逛鬼市吧。”梨娘不等他反应过来,拉着他就往前跑。

    不知跑了多久,跑得他双腿酸疼,眼前出现一片树林,远处似有光。梨娘走进树林,回头看看迟疑的他,“牵着我的手,跟上我。”

    路越走越宽,耳边传来阵阵嘈杂声,眼前是一个热闹的集市。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夜市上,人来人往,有卖糖葫芦的、糖糕的、馄饨的、臭豆腐的,还有卖花灯的、胭脂水粉、衣帽鞋袜、玩具图书的,甚至还有古玩字画、金银首饰的。他惊讶于小镇竟然有这么繁华的地方,也惊讶于她几乎认识所有商家,不停地和别人打招呼。

    “李婶,来三碗馄饨,一斤熟牛肉。”她带着他来到一处小店。

    一个中年妇女热情地上来招呼,“梨丫头,这是你朋友?”

    “是啊,我们逛了好久,饿了。”

    很快,三碗馄饨上来了。他呆坐着,迟迟未动筷。

    “怎么?瞧不上?”梨娘诧异地问。

     “不是,我不能花姑娘的钱。”他诚恳地说。是啊,虽然贫贱至此,依然不愿别人怜悯。

     “你都是我朋友了,当是陪我逛街的钱。再不吃,我要生气了。”梨娘眉头微蹙,作生气状。

      “好啦,我吃,我吃。”傅廷烨大口吃起来。饿了好几天,没吃过饱饭,他顾不得形象,一口气吃了两碗。只觉得美味异常。

     “慢点吃,再吃点牛肉。”她笑起来,“李婶,再来一碗馄饨和两个烧饼。”

    热腾腾的馄饨很快又端了上来,他一边低头吃,内心一边翻腾着。这久违的温暖,久违的尊重与体贴让他内心的冰在悄然融化,泪水一滴滴落在碗里。她到底是谁?为什么愿意对我这么好?我值得吗?

    她又带他买了糖葫芦,去了澡堂,还买了身新的长衫。她和他讲小时候的趣事,讲小镇的美食,讲小镇的四时美景。他细细地听着,仿佛也和她一起生活在那个场景,永远也听不厌。

    那一晚,无比漫长又无比美好。他不舍得每分每秒,贪恋地呼吸着人间的温暖与甜蜜。那是她带来的。仿佛浑身有了力量,他想活着。

    此后,他们约定每周四酉时相见,梨娘带他逛鬼市、赏月、谈心,他也会教梨娘写字、吟诗,分享他在西洋诸国的见闻。他多么希望可以永远这样下去。

         

    “傅先生?醒醒啦。”一双手在眼前挥着,把他唤回现实。

    傅廷烨回过神,意识到脸被打得像包子,赶紧挡住脸。

     “好啦,傅先生,让我瞧瞧你的伤。”梨娘笑道。

     “还是莫要看,我怕吓着你。”他坚持道。

     “傅先生小看我,我梨娘可是天不怕地不怕,”梨娘大言不惭地说,“小女子略通医术,让我帮你看看吧。现在请闭上眼睛”。

    他奇怪地问,“哪有医生看病还不让病人看的啊”。

    梨娘敲了下他的头,“要听医生的话噢。”

    他只好乖乖照做。

    只觉得一阵清风拂面,芬芳扑鼻,似有温柔的手在抚摸着他的脸颊。他轻声道,“梨娘,别闹。”

    她笑道,“谁和你闹了,睁开眼睛吧。”

    他睁开眼,摸摸脸颊,竟然全部都好了,不肿了,伤口也愈合了。他早就心里有疑问,此刻更是疑虑加深,“难道你是神仙不成?竟然这么快治好了!”

     “若说我是呢?你当如何?”她望着他。

    “那我自然很荣幸能认识神仙,还被神仙救,要天天把你供起来,给你烧香。”傅廷烨认真地回答。

    “那若我只是妖呢?你又当如何?”她小声地问。

    他毫不迟疑道,“有这么心善美丽的妖,哪怕不是神仙,在我眼中也和神仙无异,我也尊重她爱护她。”

      “谢谢你。”梨娘轻声说,“那傅先生,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呢?”

      “能认识你,和你相处,我人生已无憾。如果要说有什么愿望的话,我想堂堂正正做人,不被人瞧不起,用自己的力量光复家族。”傅廷烨想了想回答道,“也许这不大可能了,我处处被人瞧不起,是汉奸的儿子,我母亲也起了急病去了,弟弟妹妹不知流落何方。剩下的亲戚都和我们断绝了关系。现在我被学校开除,连镇上的饭馆都不要我,不知以后如何谋生,更何谈光复家族。”

    “傅先生,你学识渊博,人又正直善良。我相信,像傅先生这么好的人,上天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梨娘定定地望着傅廷烨,“傅先生,你不是对我说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我相信,你只是暂时遇到了困难,以后一定会直挂云帆。”

    这么几年,第一次有人对他这么好,第一次有人这么相信他。傅廷烨那被伤得遍体鳞伤的心,仿佛也在慢慢愈合。

    他们俩人并肩而坐,望着这奔流不息的河水,沐浴在这温柔明亮的月色中,就一直静静地感受着,谁也没说话。但他们的心无比贴近。

    不知不觉,傅廷烨靠着梨娘睡着了,做了一个极甜的梦。梦里似是母亲,似是恋人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好像又自言自语着,叹气。

    醒来,天色已发白。梨娘不知何时悄然离去,只留下一封写的娟秀的信:“傅先生,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随家人搬到遥远的地方生活。感谢傅先生这段时间的陪伴,梨娘从未如此开心。每隔五年与傅先生相约安济桥边再见,如若有缘,当不离不弃。附上小女子偶然得到失传已久的宋代梨白酿配方,馥郁芳香,世人未品尝久矣,盼傅先生可以美酒造福世人。 ”落款是梨娘。

    他内心无限惆怅,不敢相信梨娘就这么离开了。他贪恋地闻着信纸上的清幽芳香,想象着她还在自己面前。

    连续失眠多日,他终于接受了现实,但同时又给自己希望。等五年后再见到梨娘,他要用焕然一新的面貌见她,他要好好活下去。

    于是,他日夜研究酿酒工艺,开办作坊,再扩大规模,办起了酒厂。他的梨白酿口碑极好,远销海内外。人们纷纷以品尝梨白酿为时尚。

    他盖起了洋楼,又开办了公司,赎回了园林,接回了家人,又捐款做慈善。他重新被人们尊重,不再有人叫他汉奸的儿子,而是称他为傅总,傅爷。但他更喜欢有人叫他傅先生。

    五年后,傅廷烨如约在安济桥边等,他的一颗心颤抖着,如同刚刚二十岁的毛头小伙要见情人一般激动。可是,他从傍晚等到清晨,都不见梨娘。“难道梨娘嫁人了?梨娘把我忘了?”他忐忑地想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但他从未放弃,于是,每过五年,便有一位男子在桥边日夜不休地站着,等着,望眼欲穿。从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他心中的梨娘永远地消失在了那个温柔的月色中,化作了阵阵梨花。

    姑苏月梨镇,有千年古梨树,化而为人,性纯真,貌柔美,曰梨娘。以守护梨白酿为使命,若泄露机密,则神形俱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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