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谷是本地人,家离学校西门只有十几步的距离,所以上大学后依然当走读生。
一提起这个她爸妈就洋洋自得,当年学校决定在这一带施工建设的时候,多谷家作为少数钉子户中的一员,死活不肯搬走。
十几年过去了,他们家的房子越来越破旧,房价却水涨船高,高得多谷的爸妈一天天地眉开眼笑。
有好几次妈妈提出不如卖掉这老房子,攒了钱去城郊买间敞亮点的,好歹让一家老小有个舒服睡觉的地儿。
多谷家确实是个热闹的大家庭,两个大人,四个小孩,还有一个老人家。夜里睡觉都腾不出地方来,多谷姐妹俩睡储物间,哥哥和弟弟跟爷爷挤一间卧室。夜里关了灯,兄弟俩还时常上演各种“争地盘大战”,一闹总要等到爸爸挥着鸡毛掸子出来训斥才肯罢休。
即便这样,多谷的爸爸还是坚决不同意妈妈的提议,他心里惦记着家里包子铺的生意,心想,或许再没有比这里更好做买卖的地方了。
多谷趁爸爸没注意,自个儿嘟囔道:“早说了让我住学校宿舍,你们又不肯。”
妈妈听见她嘀咕,又兀自唠叨起来:“你跟你妹能有个自己的房间就不错了,还住什么学校呐,现在最发愁的还是你哥和你弟,本来盘算着让你哥去住学校,谁知他连个大学都考不上,哎!”
在哪里吃住都不如在家里吃住的便宜。这就是妈妈当时强烈要求多谷报考这所学校的唯一原因,多谷不听,第一志愿私自报了个外省的师范大学,结果由于自己的成绩达不到第一志愿的录取线,只能退居第二志愿,最终还是留在了这座城市。
现在多谷已经不太在意这些了,她每天都很忙碌,课余要去外面兼职,要准备书法比赛,要跟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她人缘很不错,班里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同学因为和她关系熟络,三天两头地帮衬她家的包子铺。
不过她虽然有很多朋友,去电影院却从不约同伴,总是一个人潇潇洒洒地去,一个人潇潇洒洒地回。
她兼职挣来的钱大部分都上交给家里买油盐酱醋,剩下的刚好够她每个月去看两次电影。她看的都是最晚的夜场,所以少有人知道她有这个小爱好,家里人也不知道。
那电影院离她家不远,穿过一条林荫道就到了。住宿生们顾及到宿舍门禁,基本不看夜场,因此十一点左右的电影院通常是空荡荡的。这样一来,多谷常常只花一张电影票的钱就能享受包场的待遇。
然而今晚有点不一样,她去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放映了,第四排正中央的位置坐了一个人,里面光线昏暗,只隐约瞧得出是个剃了平头的男生。那位置以往是她坐的,现在被他占了,她只好坐到最后一排。
多谷看电影不太讲究,什么类型都看,也不在意演员长什么样,有时候看着看着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眼睛直接眯起来,像听音乐一样去听那些跌宕起伏的对白。
今晚看的是香港警匪片,情节照例走无厘头路线,好笑,不过也没到非笑不可的地步。这是一种失败的搞笑,有的人嗤之以鼻,有的人从中寻觅淡淡的惬意。多谷属于后者,她半眯着眼,听到荒诞好笑的一番对话,嘴角微微上扬。
当演员们停止了对话,就这么片刻安静的间隙,一阵吸鼻子的声音突然从前面传入她耳朵里,她疑惑地睁开眼,见前面那男生正抬手在擦眼睛,仿佛是哭了。多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的后脑勺,心底不安起来,她想,那人若不是刚失恋就是脑子有毛病了,在她有限的认知里,根本没见过有人看喜剧能把自己给看哭的。
搞不好这人真的是精神不正常!算了,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吗,这样想着,也不等电影放完她就悄无声息地撤了。
(2)
那之后,多谷很久没去电影院,再次去已是两个月后,天转凉了,家里通往电影院的那条林荫道铺满了黄澄澄的落叶,踩上去总要发出“咯吱咯吱”的碎响。这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悄悄探出头来,给她带来莫名的快活感。
一进去,第四排最中央的位置又被人占了,多谷认得那个背影,圆得对称的平头,瘦薄的脊背。竟还是上次那个男生。
岂有此理!
这回她不但不怕他,心里还老大不乐意起来,原本是一个人的夜场,现在多了个人在场,她的小天地就被破坏掉了。
她咬咬牙,转身去外面买来一包瓜子,特大包的那种,然后故意在他身后的位子坐下,从电影放映便开始磕瓜子,一刻也不消停,吃了一会,那男生终于注意到她的存在,回头看她一眼。
哗,样子长得真不错!她不自觉地朝他咧嘴笑笑。
待他一回头,她又继续嗑,边吃边自言自语:“演的什么东西!”
男生终于不胜其烦地“啧”了一声,回头道:“麻烦你安静点行不行?”
“这里又没别人。”她嬉皮笑脸道。
“关键是你打扰到我了!”
“那不就扯平了,你也打扰过我啊。”
“什么?”
多谷并不言语,只将她上次所见的一幕全套搬上台面来,她故意夸张地吸一吸鼻子,然后抬手擦擦并没有泪水的眼睛,另一只眼飞快地朝他眨了眨。
男生顿时目瞪口呆,他那陷在黑暗中的面孔依然红得特别明显,显然,他已意识到自己反常的一面被人看了去,只好恼羞成怒地回过头去,不再理会她。
多谷有点失望,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的目的不在于羞辱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是努力捍卫她的个人空间,尽管为此使出的招数有些卑劣。
电影放完,那男生先她一步走出电影院,他走在林荫道上,每一个步伐都显得那么的小心翼翼。
这个钟点街边的小店都准备关门了,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两声犬吠,这是多谷熟记于心的场景,她总是踏在这座城市冷清下来的节骨眼上,慢慢地踱着碎步回家。
她看见那男生在一栋土黄色的旧楼下掏钥匙,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听说过他这个人的。不知从哪来的热情,她冒冒失失地跑上前去搭讪:“诶,你就是彭继明吧?”
“你认识我?”男生上下打量她,一副压根儿没见过她的架势。
多谷好气又好笑地说:“怎么不认识,我爸妈天天提起你呢!”
他就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记得上初一那年,多谷第一次拿着不及格的试卷回家让父母签名的时候,妈妈扯着大嗓门骂:“杨多谷,你怎么就不能争点气呢!你瞧瞧对门老彭家的儿子,人家这次期中考又拿了个第一回来!你说,真要比较起来,我们这做父母的脸要往哪搁,啊?”
从那以后,“彭继明”这三个字阴魂不散地贯穿了她的整个中学生时代,但她一次也没见过他,即使杨彭两家只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
彭继明以为她在胡诌,拎着钥匙转头开他的门,并不打算追问缘由。
“你不信啊?我们是老邻居呢,真的!有空多来帮衬帮衬我家呗。”多谷进一步搭讪道,在她妈妈的强力训练下,她自然而然地养成了多交朋友好做生意的理念。
“你家住哪?”
“就对面啊,杨记包子铺!”
“哦,我以前天天帮衬你们家……不过,我想以后不会再去了。”彭继明面无表情地说完这一句,也不理她在身后追问为什么,自个儿径自上楼去了。
“切,真是个怪人!”
多谷回到家中,蹑手蹑脚地钻进储物间,不小心踢到床脚,把妹妹吵醒了,丫头呓语般地嗫嚅:“姐……你去哪了……”
“上厕所。”
“哦……”妹妹翻个身,很快又熟睡过去。
(3)
“杨多谷!”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多谷在图书馆门口被彭继明堵住了去路。
“嗨!你找我有事啊?”她看起来总是精神饱满。
“难道不是你找我有事?”他扬眉道:“今天去教室上课,听同学说有一个叫杨多谷的女生给我送早餐,我就问问,你怎么想的,就不怕别人误会你对我有意思?”
多谷听得出他在暗骂她居心不良,不怒反笑:“那有什么怕的,朋友之间互送早餐很正常啊。”
“我们好像不熟吧。”
“啧,别这么记仇嘛,我呢,一来是真心向你赔罪,二来是有件要紧事想找你商量的。”她怀里抱着厚厚的一叠书,只露出两只眼睛看他,圆圆的亮亮的,像极一只乖巧而可怜巴巴的小动物。
彭继明对此无动于衷,冷声问:“什么事?”
说是商量,实际上就是有求于他。上周日晚上,多谷本来买好了电影票,准备出门时却被爸爸发现了,恰巧他起来上厕所,连声问她半夜三更要去哪?多谷只好撒谎说自己听到阳台有动静,起来察看,原来只是野猫经过。
那晚自然是去不成电影院了。
多谷为此苦恼不已,如果再有一两次被家里人发现她半夜出门,她的“怪习惯”准会被发现,到时就糟糕了。爸妈和兄弟姐妹们会怎么看她呢,会不会觉得她不懂事只会乱花钱,会不会觉得她行为很怪异?
彭继明听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漫不经心道:“嗯,然后呢?”
“后来我注意到你家客厅正好对着我爸妈的房间。”
“所以你要我在你出门前,帮你看你爸妈的房间熄灯了没有?”
“对,你太聪明了!”她边说边观察他的表情,生怕他把她当成疯子。
彭继明仿佛在心里盘算着什么主意,沉默不语。
多谷又说:“当然,我也不让你白忙活,我想你爸妈应该也不乐意你半夜出门吧,最多以后我也帮你盯梢,咱俩各取所需,你看怎样?”
彭继明还是沉默。
这家伙真不好说话啊……多谷的脑袋差点耷拉下去,才听得他说:“除非你再给我送一个星期的早餐。”
“行,只要你答应什么都行。”她笑得眉眼都弯弯的。
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约定就这样成型。
彭继明把他们班的课程表发给她,每节课所在的课室都标得清清楚楚的。多谷每天掐着时间,给他带红糖花卷、肉馅饼、糯米鸡、蒸饺、白馒头、烧卖、八宝粥、皮蛋瘦肉粥,每天变着花样给他送去。
一来二往的,彭继明班里的同学都认定多谷是彭继明的女朋友,他的几个好兄弟见着她都喊“嫂子”,有时候彭继明还没来教室,他们就七嘴八舌地向她汇报他的行踪。
第三次送的是牛肉馅饼,这种饼接近西北风味,因为加了香料,味儿有点冲,但吃起来特别香。当时就有好几个彭继明的同学问她是在哪买的早餐,她就厚着脸皮说是她自家卖的,杨记包子铺,很近,就在西门口。这样一来,彭继明的同学也都被她拉拢成自家的顾客了。
彭继明对她这种“小推销员”的作派很不以为然,收下她的早餐就想打发她走。
多谷在他身旁的位子坐下来,神秘兮兮地说:“诶,我今晚去看电影。”其实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不想被他班里的同学听见,以免造成更大的误会。
“我也是。”
“你怎么老跟我同一天去呢,敢情你天天上电影院?”
“电影院又不是你家开的,管我什么时候去呢。”
那倒也是……
“我也就开个玩笑,你还当真啊。”她笑笑,痛觉自己的脾气实在是好得太窝囊了,“那我们今晚互相帮忙把风吧。”
彭继明大嚼特嚼嘴里的馅饼,没有应声,只挥挥手示意她可以消失了。
“行,那我走了。”就她在起身的瞬间,突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再醒过来的时候,眼前围了一群人,叽叽喳喳地商量着些什么,还有人往她嘴里喂热水,多谷定了定神才勉强看清那人是彭继明。
趁授课老师还没开始上课,彭继明赶紧扶她去校医室。
校医姐姐冲一杯葡萄糖水给她喝下,她那原本惨白的脸色终于红润了些许。
“同学,你没吃早餐吧?”校医姐姐扶了扶圆框眼镜问。
多谷乖乖地点头说是。
校医姐姐闻言,转头对彭继明说:“她只是有点低血糖,没什么大碍,你以后记得叮嘱她按时吃早餐。”
“嗯。”
这校医姐姐显然是错把他们当成小情侣了,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之前彭继明的几个好兄弟甚至直接叫她嫂子,她也没放在心上。这次多谷却窘得满面通红,心里觉得怪,怪在彭继明不但不否认,还顺着人家误会的意思答应了。
她还在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彭继明的脸已经离她很近,修长的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问你话呢,你在发什么愣?”
“什么?”
“你为什么不吃早餐,经常不吃吗?”
“没有啊,偶尔几天而已。”
“哪几天?”
“就给你送早餐这几天啊,我的早餐都在你那了。”
“扯淡,这两者有什么关联?”
当然有关联,在多谷家,每个人每天的早餐分量都是固定的,每个人每天的零花钱也是固定的,一切都是固定的。当然,往自家店里多拿几个包子也没什么,最多被妈妈唠叨几句而已。但她愣是不肯去拿,仿佛那样做就显得她太不体谅家里人的艰辛似的。
“谢谢你送我去校医室,我先去上课了。”多谷省略了多余的解释,她想彭继明是难以理解她这种怪逻辑的。
她走在种满了桂花树的小径上,听见彭继明在她身后喊:“杨多谷,以后不用给我送早餐了!”
(4)
隔天,多谷跟没事人似的,又风雨无阻地给他送早餐。
“来,您老请笑纳!”
“你第一节有课吗?”
“没有,怎么?”
“你坐这里。”彭继明拍拍他右边的空座位说。
话一出口,坐彭继明左边的男同学马上识趣地连连挪出两个空座位,以示给他们足够的空间去说悄悄话。
多谷以为他想和她讨论昨晚的电影,就爽快地坐下了。
“你也觉得昨晚那部好看吧?”她昨晚在后面察觉到他看电影时的反应很大,肩膀微微耸动,仿佛颇有感触。
谁知他并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只是将早餐分出一半给她,“你也吃。”
她望着讲台上的老头精神矍铄地讲着天书般的微积分,欲哭无泪道: “啊,你就为了这个留我在这里?”
“我昨天不是跟你说不用送了么。”
“那不行,万一你到时反悔了怎么办!”多谷接过半块红糖花卷啃起来。
彭继明被她逗笑了,“对你来说,去看个夜场的电影有那么重要吗,白天去不行?”
“当然了,白天人多。”
“嗯,然后呢?”
“家里人多,学校人也多,太挤了。”
“嗯,然后呢?”
多谷低下头又啃了一口红糖花卷,慢条斯理地嚼起来,在彭继明以为不会得到回应的时候,她的声音微不可闻地响起:“……因为只有在夜场人少的时候,灯光暗下来,我才觉得我安全了……才觉得自己是真正存在的。”
她说完不敢抬头看彭继明,这样的话以前只对她班里的赵媛说过,当时那女生看她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研究一个异类,随后大笑着以一句“你真会开玩笑”结束了那场谈话。她明白这种话对别人说出来不但无法引起共鸣,反而只会让自己难堪。今天不知为什么,又说起这种傻话来了。
然而彭继明什么也没说,只是若无其事地翻开课本,在纸面上胡乱涂鸦。
在后来的日子里,彭继明依然摆着他的冷淡面孔,多谷却从心底里把他当成好朋友。和他一起看电影渐渐地习以为常,去他家看过他养的老黄猫,也慢慢了解到他的一些喜恶,知道他喜欢旅行,喜欢音乐喜欢看话剧,喜欢吃多谷家卖的牛肉馅饼。最讨厌的是听到别人夸他的长相,这是长得好看的人才有资格讲的话。
“得了便宜还卖乖啊臭小子!”多谷觉得彭继明有一副好皮囊是事实,美中不足的是太女孩子气了,他在电影院擦眼泪那一幕以及他那小心翼翼的步伐,都给她留下很差劲的印象。
不过没关系,朋友之间还不得相互包容嘛,她对他突然重视到了这样的程度,不过,她很快觉得,这些好像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
(5)
学校三年一次的“阳光美少女”大赛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多谷撞上好运,被班里投票推选为代表去参加比赛。
其实也并非光靠运气,在多谷班里,没有人不喜欢她这个又爱笑又会暖场的开心果,说起来,还是她自己帮了自己。
赵媛暗地里给她通风,说是今年参赛的人强手不多,经过考察,有不少班级根本不按“阳光美丽”的原则来,推选上来的都美,就是不阳光。
“你胜算最大了,多谷,瞧瞧,要颜有颜,要笑有笑,要暖有暖。”赵媛一本正经地捧她上天。
多谷心里喜滋滋的,据说比赛的得胜者将出任学校的形象大使,更重要的是还能作为一个有利的名目去申请奖学金。她就是冲着这个去的。
结果,她被涮下来了,赢者另有其人,叫乐曼,管理系的。
晚上去上课,身为学生会一员的赵媛义愤填膺地大发议论:“黑幕,丫的全是黑幕!”
见多谷没什么反应,她又说:“你知不知道那乐曼是什么人,彭继明的女朋友!丫的整个学生会就彭继明一人给你投了否决票,不然那个乐曼怎么可能反败为胜!”
学生会的成员在比赛中有三种票可投,通过票加一分,无感扣一分,否决票扣三分。
天杀的彭继明,找死哇!她的脸不自觉地皱成一团。
多谷这边正怒火中烧,无奈彭继明对此毫无愧疚感,过了几天还问她晚上去不去看电影。
多谷说当然去。
这天晚上,他们约好互相帮忙把风,然后一起去电影院。到了事先约定好的时间,彭继明出现在他家客厅,多谷则偷偷走到阳台上。他远远对她打手势示意她爸妈的房间已经熄灯,她也打了同样的手势,但事实上她撒谎了。
几个月来,他们的互相“关照”为对方提供了很大的便利,显然也都比以前掉以轻心,只要稍不注意,很容易就会被父母发现。如此一来,自然少不了挨一顿骂吧。
这样想着,多谷幸灾乐祸地丢下彭继明,自己先去了电影院。
后来直到电影散场,彭继明都没有来,她心想坏了,她已经不生他的气了,现在该不会轮到他生她的气了吧?
她心里突然有点慌,也不知道自己整蛊他是气他偏袒乐曼给她投了否决票,还是气他已经有了女朋友。
(6)
隔天是周六,多谷做完兼职后直接去了学校,听说今天有话剧演出,她就去凑凑热闹。
想不到彭继明会出现在舞台上,多谷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既惊喜又好奇地观察着他的一言一行,其实他演的不是主要角色,只是第二男主角身边的一个市侩狡诈的小跟班,他在台上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十五分钟,但当他演完最后一场哭戏退到幕后的时候,却冷不防地喝了个满堂彩。
多谷也激动地为他鼓掌欢呼,那一刻,她竟觉得他天生是块当演员的好料子。
看样子他昨晚是忙着排练才不去电影院的吧,这样想着,她放心不少,又大大咧咧地跑去后台找他。
“喂彭继明,你演得太好了!”
他正在镜子前卸妆,见她来,难得地露出笑脸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表演啊,没想到你深藏不露还是话剧社的,之前还以为你只入了学生会呢。”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几句,等他把丑角特有的厚白妆完全卸下的时候,这时才惊觉他的脸部和右眼角都明显地肿起,青紫色狰狞地浮在表面。
“这……这是谁打的?”
“我爸。”他的语气平静极了,仿佛这是司空见惯的事。
“彭叔叔?”多谷一时想不到别的话可说,在她的印象中,彭叔叔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小时候她学邻居家的淘气鬼当面喊他的花名,他也不曾动过怒。这样好脾气的叔叔,难道会因为儿子半夜出去看电影就打他?
“不用想得太复杂,老子教训儿子不算什么新鲜事吧。”彭继明看她眉头紧锁,反而开导起她来。
“问题是你快二十岁了诶。”
“好了别纠结这种细节了。跟你说,我刚买了把新吉他,你要不要来看看。”
“好吧!”见他不想多说,多谷也不便追问。
他爸爸上班去了,家里只有他妈妈在阳台剥花生。彭继明从卧室里拿来一把崭新的木吉他,浅黄的正面,棕红的一侧。他的手指灵活地游走在几根银白色的细长弦之间,动人的音乐瞬间充盈了整个屋子。
多谷听得太入神,以至于彭叔叔开门进来的声音她都没注意到。弹到一半的曲子正是在彭叔叔的斥责之下被硬生生打断的。
“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是不是,什么狗屁的唱歌演戏,凭那些玩意能养活你自己能养活你爹妈?”他旁若无人地骂着,仿佛不曾注意到多谷这个外人的存在。
彭阿姨抬头看了他们父子俩一眼,没说什么,又埋头继续剥她的花生。这样的话她大概听过许多遍了吧。
见儿子不吭声,彭叔叔又放缓了语气:“当初费尽心思留你在这边读书,就是怕你一个人在外面走错路,那大明星的路是谁想走就走得了的吗!儿子啊,听爸的话,踏踏实实找份工作别再做那些白日梦了,啊?”
她记得,彭继明当时对他爸爸的话还是没有应声,但他的眼神早已说明一切,他会按他自己想要的方向去行走。
多谷还记得,彭继明后来跟她说他半夜去看电影,不过是琢磨演技的方式之一,在那里,他最常训练的是在看喜剧的时候悲伤地流泪。这样,以后无论在什么样的场合之下,他的哭戏都能够收放自如。就像今天一样。
那天之后,她去电影院没再遇到过彭继明。她的夜场,又变成了一个人的夜场。
再后来,她发现在学校也找不到他。去他家里,彭阿姨边给她冲茶边说,彭继明不在家,外出了。
多谷忙问他去哪了?
彭阿姨扭过头望向窗外,没有回答。
(7)
这晚下了点小雨,雨后的空气里弥漫着青草混合泥土的味道。多谷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悠哉悠哉地磕瓜子,对面彭继明家的客厅老早熄了灯,里面黑乎乎一片。
想起前几天收到彭继明用qq发来的一张近照,照片里的他身着藏青色风衣,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露齿而笑,身后是一节连着一节的绿皮火车。
他走了有两个星期了,现在多谷不再跟以前一样整天追问他去了哪里了,他说他不会幼稚到离家出走,这只是他和他父亲关系紧张时不得已才采用的缓和之计,虽然很不明智,但这是他仅有的烂招了。他说他很快就会回来。
离开这座城市之后,他对她说的话反而比以前多。
他说:“多谷,外面的世界真大!”
他说:“多谷,就算我父母不支持我的梦想,我也不会因此疏远他们,对我来说,一个人的梦想与快乐,都将跟他的家庭息息相关。”
他说:“多谷,假如是你,你会不会觉得我是贪慕虚荣、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不会。假如他在她身边的话,她会坚定地告诉他这两个字。
多谷望着相片上他的笑脸,突然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彭继明,那时候我参加比赛,听人说是你给我投了否决票,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你不适合赢这个比赛。”
多谷为之气结,“你说什么?!”
“扣上形象大使的头衔,以后的每一天你都得以笑脸迎人。别人觉得你可以,或许你也觉得你自己可以,但我知道,你做不到。”
多谷盯着古老的台式电脑屏幕,眼眶一热,一滴眼泪“啪”的掉落在键盘上。
他说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妈妈从小教育她见人笑要勤,嘴要甜,生意才能兴隆。她在人群里是特别爱笑的一个女孩子,跟向日葵似的金灿灿地放射出温暖的光芒,铁定的招人喜欢。
但实际上她生性不是精力旺盛的人,假如是真心去交一个好朋友,那么她的精力只够有两三个朋友。现在她的身边转来转去全是熟人,有很多次,她感觉自己被这种拥挤感挤得快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感觉没有人知道,偏偏只有彭继明懂。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又打下一行字。
“过几天吧,回去又得挨我爸的揍……”
“那你女朋友总不能不理吧!”
“谁说我有女朋友!”
“真的没有?”
“嗯,空位留给你,要吗?”
“切,跟你在一起有什么好处。”
“我会给你特权。杨多谷在我面前可以成为她想成为的最真实的自己……她永远、永远都不用因为讨好而对我笑。”
“切!”
隔着电脑屏幕,她真真切切地笑了。
多谷抬头望向远处,弯钩似的月亮从薄云里探出头来,氤氲着淡而朦胧的光。
妹妹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屋里传过来:“姐,咱今晚铺褥子啦!”
弟弟紧接着说:“姐,哥又欺负我,你帮我打他呀!”
她扯着大嗓门答应道:“行,姐给你说理去!”
彭继明说得对,人的梦想与家庭是息息相关的,快乐也是。
多谷的眉眼弯弯的,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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