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时建要结婚了。
昨天他来找我,穿着西服,从他的身材来看,他已经穿不上我送他的那件衣服了。略显发福的他搓着手指,显出一种小孩子才有的羞涩。
我倚在门口,看着他,不想让他进来。他察觉到我根本毫不关心这件事,才恍然大悟过来,挠着头,用一种抱歉的口吻说道,你看,我都忘了我今天的事。
我笑了笑,心里甚至有点瞧不起他。
林时建见我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往后退了几步,然后从随身带来的公文包里抽出一张大红色的喜帖。我故作镇定的接过了那张喜帖,顺其自然的换上假笑,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恭喜啊!
可能是当时我的表情太过风轻云淡,林南便以为我已经不恨他了,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吧。
我点了点头,说我一定会来。
林时建开心的像个孩子,激动的握住了我的手,发觉不对后,瞬间就松了手,一张脸还是洋洋得意的笑着。
他还是那样,喜形于色。
我站在楼梯口,漠然的看着林时建的身体如俄罗斯套娃一样歪歪扭扭的拐下楼梯。
二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林时建,他还是穿着他那身已经洗的发白的工装服,窝在只够转身的厨房里,用蒲扇扇走留在白面大馍上的苍蝇,眉头微皱,那样子我只在生前的母亲脸上见过。
林时建转过身,看见正站在院子里的我,咧开一嘴白花花的牙齿,对着我笑,额头上的几滴汗珠落在白面馒头上。
梦是模模糊糊的,我终于把馒头扔在林时建的脸上,扯下饭桌上的餐布,饭菜顺着林时建的裤腿一路滴落,我畏畏缩缩的站在原地,等待着他的发落。
林时建没有怪罪我,他只是叹了好多声气,转身进了卧室。
我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打开手机,林时建给我发来几条信息,
你要是不想来,就不要来了。
我不是个好爸爸。
我能想象出来林时建发出最后一条信息的样子,那神情应该和当年送我上火车一样。他想我留在他身边,可是他又怕我不开心,只能撒着谎说,年轻人,应该多出去闯一闯。
我去了上海,那真是一个魔都,每年都有大批大批的人挤破了头想往那个城市里钻。母亲走了以后,我开始不再留恋我生活了二十年的故乡。
母亲在医院里当护工,她最后离世的地方也是在医院,林时建当时在电话里安慰我说,没办法,这是天意。我第一次挂断了林时建的电话,母亲最后一次要见他,他还在工作。
我没办法原谅他。
家里没了母亲后,他辞职了,他说,他干了二十年,救了那么多人,还救不了自己的家人,这是他身为一个男人的无能。
我没说话。母亲走的时候,他正从火里救出两个小男孩,两个小男孩的父母都在火里丧生了。
他在别人眼里是个大英雄,可在当时的我的眼里,他是个抛妻弃子的坏人。
我发了疯一样的学习,我想离开他,我明白我只有通过学习这一条路才能彻底的离开他,他也在帮助我离开他,可这种势头越猛,我越能想起他的罪恶,还有我在医院里守着母亲的无助。
三
上海的消费水平很高,在顽强的坚持了三年后,我还是没能攒下多少钱,灰头土脸的回了家。
我和林时建的关系在这时开始有所缓解。每年清明节,我会和他一起去给母亲扫墓,每次他都会落泪,而我则站在母亲的墓旁冷冰冰的看着他。
我在上海的那段时间里,林时建养了一只鸟,那只鸟的名字叫茂茂,是我的小名。
我从那只鸟身上知晓了林时建的寂寞,因为我也是一样的寂寞,两个有血缘关系的人中间横亘了一大段河流,在十五岁到二十三岁的八年时间里,他一直在努力,而我却一直在向后退。
我在小城里找到了一份工作,每天开始回家吃饭,陪他一起散步。虽然我们也说不了几句话,但我也能察觉到林时建也比以前要开心得多。
找到工作后的一个月,我认识了我现在的女朋友,我不再和林时建一起散步了,我的所有空闲时间都用在了新交的女朋友身上。
林时建的所有动向,所有情绪,我也跟着一起忽略了。女朋友为了讨他的开心,给他买了一套西服,说是我买的,拿到西服的那一刻,他连眼睛都是笑呵呵的。
我以为这样起码就够了,他不会感到孤单。
当林时建和我提到和他跳舞的阿姨时,我正和女朋友闹分手,他支支吾吾的说道,你张阿姨也是守寡了好多年。
我盯着他闪烁其词的眼神,心里已猜了大概,我赌气放出了话,如果她要进这个家门,我就搬出去。
林时建没有说话,他低着头,不看我。我明白了,当天就搬了出去,女朋友也和我分了手,临走前,她说,你真自私。
她说的没错,我是个自私的人,只要林时建不幸福,我的心里才会好受一点。母亲走的那样辛苦,凭什么他可以理所当然的找到幸福。
这世界上有太多不公平,只有林时建身上的不公平让我感到愤怒。
四
林时建的喜宴摆在城郊,因为张阿姨的家就在那,我找了一个多小时才在各种繁繁琐琐的巷道里找到林时建的喜宴。
破落的院子里只摆着两个红色圆桌,桌面上零零落落的摆着几道小菜,来的人不过是些跟林时建年纪相仿的叔叔婶婶。
林时建坐在两张桌子中间,穿着我给他的那套衣服,因为没有干洗,衣服上满是褶皱。有人来敬酒,他用两只手支在桌子上才站了起来,一只手拿着塑料杯,一只手还停留在油腻腻的桌面上,我没听见那个人说了什么,只看见林时建的口型依稀在说着,他工作忙,没时间来。
我站在门口,看着林时建大笑时漏出的满口黄牙,撞杯时洒落在西服上的酒水,趁人不注意拿着别人用过的餐巾纸抹掉脸上的眼泪。
我忽然想起了母亲临走的一句话,你爸爸没有错,你不要怪他。
我怎么可能不怪他。这句话我没有跟母亲说,我怕她走的不安心,喝孟婆汤还是忘不了这句话,我只是轻轻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好。
林时建没有错,老师也说过,救人胜造于七级浮屠。可是每年那两个被林时建救出的孩子来看望林时建时,我还是会想到母亲,还有当时的自己。
或许我应该试着去原谅他,因为我也长到了他的年纪,也会像他那样做。
于是我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掏出手机,给林时建发了一条信息,新婚快乐,爸爸。
我一直站在门口,等着林时建看到那条消息后,我才转身离开,我知道他又要没出息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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