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说我适合这门手艺,因为沉得下心,我也觉得自己还凑合。这门手艺少见了,但好在我靠这手艺还能赚钱,这都是我师父徐光宗的功劳,要不是他早些年攒下些稳定客户,我估计得饿死。咱做的这东西,在这时代是走不了量的,只能靠老客户照顾。
我是做面具的,不玄乎,但与街上摊位卖的那些卡通面具也不同,至少材质就不同,那些一般是流水线上的塑料制品。托师父的福,我一般承接的是定制的活。面具是个好东西,越有钱的人越需要,看不见的面具需要,看得见的也需要。这些有钱的老板出手都阔绰,前提是要让他们满意。
抓到这些老板的痒点可不那么容易,这些人混到这般身家,脸上都带着面具的,看不见的那种面具,但我似乎就有那样的本事,能看到他们真正的想法。你只要挠到这些人的痒处,他们是不介意多点少点钱的,花钱买个开心嘛。
别人拿了我的面具去做什么,我是管不着的,面具不是什么管制品,杀人的兴许能怪罪到铁匠造了把菜刀上,我一个做面具的,是不会惹上这些腥臊的。我从小跟着师父学这门手艺,如今不敢说青出于蓝,但至少学了师父十成手艺。这么几年,师父不常动手了,主要是老眼昏花,手也不稳,多数活计,都落到了我手头上。名声在外,总要有点附加值,因着这个,我赚来的钱,跟师父两个人生活,绰绰有余。
我接过天使之家的货,孟小龙交代的活,孟小龙是天使之家的老板,光头,大金链子晃眼,天使之家是夜店,庆丰街那边,听说很火,晚上人爆满,我是没去过,也听说除了一到晚上摇头晃脑的营生外,也还搞点其他杂七杂八的生意,具体就不太晓得了。
孟老板过来说,想订制些高档面具,材料用好的,手艺也要好的,听说我这里做面具都做出了艺术,过来见识下。
他还说,他那天使之家是高档场所,什么玩意都用高档的,国外搞来的高档设备。酒都是洋的,什么法国、意大利、西班牙,椅子、床至少也是红木,装饰的画都是搞的真迹,啥啥啥是进口的,啥啥啥是很贵的,啥啥啥是千辛万苦搞来的。反正就是高档,就是好,到天使之家的,都是大金主。现在从我这里订制面具,是客人有需求,但这高档面具,市场上还真难找,听说我这里能整,就过来瞧个究竟。
我听了他的话,别的倒是没怎么记住,就是好奇一个唱歌喝酒跳舞的地,整红木的床干什么。
不过,本着专业态度,我没问出我的困惑,我对孟老板说,工艺上的事,你大可放心,差不了你的,只是这材质,还得要你定。
“怎么高档怎么来,钱不是问题,我这人,最不喜欢在别人做事时指手画脚了,你放手干。但要最后我不满意,你晓得的。”孟小龙一提袖,手腕上叮当响的金镯子。
“那用银的,里衬用软牛皮,打磨好。”我试探说着。
“为什么不用金的?”孟老板鼻孔出气。
“银的够好了,金的犯不着,你放心,做出来的效果不差,银色的才好看。”
“听你的,二十副,做好通知我,我让人过来取,多少钱?”
“这不急,货满意了再收钱,实诚生意。”我说道。
“靠谱。”
一月时间,他来收货,满意,多给了点,手工费五万,别的材料耗损,我都照实,本分生意,不搞虚假。
实则不是不可以用金的,花的又不是我的钱,但我明白孟小龙孟老板的意思,从他的面部表情、说话声调、身体动作明白的,他不过习惯说些大话、好面子罢了,倘若真用黄金,估计他脸上还是会笑,但心里会生疙瘩。所以听得懂话中话、意中意,蛮重要,看得见的面具要看懂,看不见的面具也要看懂。
我记得有个大作家说,被人揭下面具是一种失败,自己揭下面具却是一种胜利,大致上就是这么个意思吧。但有形的面具揭下来容易,无形的面具揭下来可就没那么简单了。非但自己不愿揭下来,要是被别人揭下来,可能非但不会觉得失败,还会觉得愤怒。所以我从不揭下别人的面具,正好相反,我给他们做面具,至于他们想要隐藏什么,我懒得管。面具的问题不单单是面具的问题,而是尊严的问题。
不过,我真打造过黄金面具,为胡建德胡老板打造的。胡老板是真正的老板,不是我生意上的客套。孟小龙我也叫孟老板,但那就是纯粹的客套。
胡老板在我们这里算是响当当人物,早年开纺织厂,算小有身家,后来兴许得到了什么高人指点,直接放弃了蒸蒸日上的事业,进了房地产这行,后来的话,就不用多说了。胡老板身家到底几何,我是不晓得的,恐怕胡老板自己要不仔细盘算,他也不晓得。
我替胡老板打造过一套十二生肖的面具,真正费了心思的。胡老板与孟老板可不同,直接让秘书给我送了一斤黄金。
面具这玩意,要真正做好,做得有点所谓艺术美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涉及的方面蛮广泛,只知晓一点也不成,要精通,要会操作。
个中流程,说简单也不复杂。先要画,画得好不好,有没有神韵,其实就为成品定了一半基调。画好了,接着要制模,粗模制好后还要打磨,这要有点雕刻手艺。黄金烧化后,倒进模子,得到面具大致样式,接下来同样是漫长的打磨修整,之后进行装饰,选用上好的软牛皮作为内衬,填充些棉花,这样戴在脸上会舒适。还可搞得复杂些,这要靠个人审美。
这是个漫长细致的过程,好在我习惯了这样。其实我也好奇,胡老板要这么多面具干什么,还是黄金打造,少见,要是当成装饰,数量也太多了。而且胡老板还特意交代,面具要做得舒服,看来是要用来戴的,想来挺让人捉摸不透。
我把十二生肖交给胡老板时,差点问出了口,好在忍了下去。
后来,我还接过胡老板的生意,做蝴蝶、百灵、金丝雀……前前后后又做了不少,胡老板很满意,满意的表现就是出手阔绰,我当然赚了不少。
我也替马戏团做过一些面具,小丑的,越滑稽越好,虽说这些单子比不上替那些老板做的赚得多,但毕竟聊胜于无。后来我还去看了场马戏团新排的滑稽戏,看着小丑戴着我亲手做的面具,逗得大家开心笑,倒也蛮开心。面具咧着一张嘴笑得很灿烂,但面具后做着夸张动作的小丑笑没笑,那就不知道了。
有家什么传统文化协会邀请我去参加什么汇报,介绍面具的传统、文化、源流、制作工艺,这阵仗我是没见过的,被我婉言谢绝了,相比在人前说话,我更喜欢安静在角落看一张张面具。
我平常交际很少,少得可怜。好在这条街什么都有,我也不用走多远,吃的用的,都能找到。
我很多时候没有活,这样的日子最悠闲、最自在,没人不喜欢躺着看天看云,尤其是还没什么牵挂。我是没什么牵挂的,但宋运有。
宋运比我小上三岁,但这小子结婚早,女儿都五岁了,我还单身。
单身这件事,只要没人催你,你往往也会忽略,尤其是那种冲动的年纪过了后。当然是没人催我的,只要我师父不催的话。
宋小佳是宋运的女儿,五岁,扎着马尾辫,圆脸,长得可爱,换牙年纪,缺了牙也爱笑。
宋小佳喊我叔叔,我感觉我还不老,不老也被喊老了。不过老了也没关系,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三十岁与六十岁,也没什么差别。
我是眼看着宋运从一个精干小伙子变成腆着大肚的油腻中年男人的,也看着宋小佳从蹒跚学步变得前前后后叫我叔叔。宋小佳爱穿粉色的碎格连衣裙,喜欢背着手,装大人样子。
我老旧的迷彩风衣胸前的两个大口袋里习惯装着些糖果,我跟宋小佳说,小佳,喊哥哥,糖就给你。
宋小佳噘着嘴,抬头打量着我,琢磨一会儿,晃悠着我的手,撒着娇,博叔叔,博叔叔。
没办法,宋小佳从不改口,但每次都能把我身上的糖果搜罗走。
宋运常找我喝酒,他算是个吃公粮的,我们这个街道的片区警,上有老下有小,手头不宽绰的时候多,不像我,喂饱自己跟师父就好,所以酒向来我请,冷菜我买,热菜,就得靠宋运媳妇阿静了。
我喜欢这样的日子,我以为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舒舒服服,挺好。直到两周前,宋运跟我讲,宋小佳不见了。
我们将附近几个街道翻遍,没找到,后来我们将整个小城翻遍,也没找到。
宋运托了警局朋友,我也问了些熟识的人,风言风语听了不少,无风不起浪啊。
三天前,宋运带着三瓶酒找上我,茅台,不知哪个类别的,我对这个不懂,但感觉蛮贵,要是以前,宋运舍不得。
宋运喝得烂醉,絮絮叨叨说了不少,我酒量不错,何况酒多半进了宋运肚子,我也没喝多少。那天宋运不光有痛苦,还有怒火,我也有。
我给胡老板做了套梅兰竹菊的面具,我算了下,十二生肖十二套,春色满园包括桃李杏、樱柳棠六种,加上这梅兰竹菊,已经二十二副了,还有些零零碎碎,总共得有三十出头。
胡老板对面具很重视,每次都亲自过来,给我提意见,做废了不打紧,重要的是要达到他认为的完美。我自然配合,客户就是上帝,胡老板还算是个好打交道的上帝。
昨晚,我给胡老板去了电话,说梅兰竹菊搞好了,让他过来验货。胡老板对这事很上心,两个小时前,放下手头上的事赶了过来。
胡老板有成功商人的普遍特性,发福,保养得好,头发光亮,年纪有我两个大,但不见一根白发,想来经常打理。
胡老板寻常时候很严肃,略有些臃肿的脸板着,浓重眉毛,高鼻子,方嘴,颇威严,但看到我做的面具,便会换个样,就像在看情人般,他拿着面具,不断抚摸,他会说我做的面具很性感。
胡老板通常来我这里不带人,亲自开车来的。他让我做的面具有个特点,尺寸偏小,按胡老板的脸,是遮不住的,这样的尺寸只适合孩子。
胡老板来的时候,我抓着兰面具,背对着他,手心有些发汗。“兰面具还有些细节没好,我打磨一下,快了。”
胡老板跨进门:“行,小石,别的面具在哪?”
“胡老板,梅竹菊做好了,右手边桌上,你看看,合适不?”
胡老板看了桌上面具,本兴致勃勃的脸突有些变了。“小石,怎么回事,尺寸不对啊,怎么这么大?”他抓着菊面具,验了一下,面具差不多有他的脸那么大。
“是嘛。”我没回头。“胡老板,要不你试试,合适的话,这面具你戴着,我的失误,算我的,我重新替你打造。”
胡老板很不满意嘟囔句。“怎么回事。”不过还是戴上了面具。“不错,蛮舒适。”
我转过身,拎着打磨的锤子和凿子。“很舒服吧。”
“小石,你手艺很好,不过,这尺寸不对,怎么回事,出这样差池,算了算了,这算折损,你重新打造吧。”胡老板想摘下面具。
“胡老板,之前那些面具你都用去干什么的?”我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
胡老板圆鼓的眼睛里闪过愤怒。“小石,你问得太多了,这可不像你。”
“那么小的面具,是给小孩戴的吧,小女孩。”
胡老板眼中的怒火里闪过慌张,他想摘下面具:“石守博,你在乱说什么。”
胡老板终究没能摘下面具,一根凿子从他圆鼓鼓像蛤蟆的眼睛里凿了进去。
喝酒那个晚上,宋运喝醉了,打自己耳光,说自己无能。
我问宋运,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宋运说,既然别人不帮我,既然大家都劝我息事宁人,我自己找机会去剁了那家伙。
我问,到底是谁。
宋运说,兄弟,这不是你的事。宋运虽然醉了,但就是不说。
我没再问,因为我也听到了风声,只是不确定罢了。
宋运仰头喝了一杯,兄弟,我爸妈,阿静,就全指望,指望……宋运醉倒了。
我点了根烟,烟雾缭绕中,想笑。
宋运带着两个刑警来问我,他说,兄……石守博,这是刑警支队的,过来挨家挨户调查一个案件,请你配合。宋运十分憔悴,他盯着我,目光复杂。
高个刑警问我见没见过胡建德,那个新闻里经常出现的胡建德,他的车就停在这条街街头,现在,他人失踪了。
我说,我没见过他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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