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上田高中微信群，看到田家炳先生逝世的消息时，我略微有些吃惊，却没有太多的悲痛。因为在我看来，能够“安详辞世”，对一个耄耋老人来说实在是一件幸事，而田家炳基金会的讣告中正好有这样的四个字。然而，作为以老先生名字命名的学校的一名员工，作为一个领略过老先生风采、聆听过老先生教诲、领受田老先生福泽的人，我对于老先生的离世在心理上并没有做过任何的准备，所以确知老先生驾鹤西归，心头一时还是空落落的。一个下午，我都在想一定要为老先生写点什么，但不知从何写起，只是由近及远地联想到一些关于老先生的事来。
去年年底，受田家炳基金会邀请，我校曹李莉校长飞赴香港参加岭南大学校庆校长研讨班，顺带探望田老先生。临行前，曹校长要我为学校航模队敬献给老先生的小礼物写几句话，以表达田高中师生对老先生的问候和祝福之情。我奉上了如下文字：
亲爱的田家炳爷爷，值此曹李莉校长前往香港拜访您老之际，我们恳请她代表南京田家炳高级中学全体师生，向您老致以最亲的问候！同时，也请曹校长给您老捎去一件小小礼物，来表达我们的小小心意。这是我校航模队队员携手制作的一个飞机模型，是我们参加国际大赛夺得金牌的飞机的缩小版。我们把它放置在一个由爱心叠加的底座嵌着的蕴含“大爱无疆”精神造型的支架上，寓意您大爱无疆的精神给了田高中师生放飞理想的翅膀，让我们飞得更有力、更高远。我们是南京田家炳高级中学的孩子，也是您的孩子，更是中国和世界的孩子。您博大的胸怀和善良的品质已经成为田高人的精神坐标，请相信，我们在追求卓越的道路上，一定会以您老为榜样，用赤子之心来回馈这个美好的世界！
几天后，曹校长带回了拜访老先生和田家炳基金会旗下学校的感想，告诉我们，田老先生身体和精神都很好，言语和思路都很清晰。这让我感到欣慰，估计老先生一定会对航模队的小礼物感到满意——老先生对于教育的感情是贯穿生命始终的，当然乐于看到田高中学子取得的种种成就！我当时想，这位年届百岁的老人，没准哪天能够再次光临我们学校哩。过了不久，我就把这样的念头忘了，甚至连带着老先生也一同忘却了，只有在图书馆前沐春池的东北角看到老先生中年铜像的时候才偶然想起。即使在老先生仙逝的今天，我也不觉得对于他的忘却是一种大不敬，因为老先生的精神一直以来滋养着每一个田高人，或者说每一个田高人一直以来都在传承着老先生的精神，而且这种精神并不是老先生专有，我们又何必把能不能记住老先生本人作为敬不敬的标准呢？
老实说，我对老先生的敬重始于十五年前的一次监考。我看到考场上有不少学生的试卷上学校名一栏写着“南京田家炳中学”字样，就感到很疑惑，因为我不知道田家炳中学到底是哪所中学，而我自认为对南京所有的中学校名都很熟悉。后来听说，田家炳中学就是原来的八中，之所以改名为田家炳中学是因为有一位香港大商人叫田家炳的，将自己的钱捐出来，立志要在大陆资助一千所学校，而条件仅仅是这些学校需以他的名字命名。我认为这位田家炳先生一定是一位有着大境界的人，颇为自己的学校没有以田家炳冠名感到遗憾。两年后，也就是2005年，南京二中、五十中和田家炳中学（八中）的高中部合并，在二中校区成立南京田家炳高级中学，我幸运地从五十中来到田高中，成为以这个有大境界的人的名字命名的学校的一员，记得当时我的心情真是特别好，期待有一天能够看到田老先生本人。听说学校揭牌那天，老先生来了，我不记得是否参加了揭牌仪式，所以也不记得是否看到了我心中一直仰望的那个人。现在想来，田老先生的那一次匆匆来去，竟然没有给我这个天性敏感的人留下一点印象，真是一桩憾事！
我到底是见过老先生的。那是2008年，具体的日子我记不得了，只记得是一个天气晴朗温和的下午。我清晰地记得，老先生那年89岁，满头银丝，身材瘦削，腰身硬朗，面容和蔼，牙齿洁白且完好，精神矍铄。他的身量并不高大，穿一身深灰西服，里面是一件挺括的白衬衫，打着蓝底卵纹领带，站在摆放着鲜花的演讲台后面，含笑等待着我们。看到我们都静静地坐好了，他来到主席台中间，向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会场立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我知道这掌声中包含的意思：感恩和敬重——我甚至觉得校长应该组织我们全体老师给老先生鞠上一躬才对。老先生在接受学校领导致辞过后，便开始了他的谈话。他的音量不高，音调平和，讲述着自己的故事，自始至终带着和善的笑意，仿佛在回忆，又仿佛在沉思，用语浅近而又不乏幽默。从他的讲述中，我了解到，他经历过战乱、灾荒、离丧、漂泊……他一生都在赚钱，却一生节俭；他挣得万贯家财，却把赚来的钱的百分之八十用来扶贫济困、捐资助学……我喜欢倾听仁爱者的声音，尤其喜欢仁爱者用平和的语调娓娓道来的不平凡的人生经历，老先生的简短的讲述，毫无炫耀和矫情，不带半丝训诫的语气，然而，自豪感——关于家风传承、事业发展、回馈桑梓、报效祖国……的自豪感，幸福感——关于跌宕起伏的人生、感恩有恩于自己的土地和人们、捐资助学、扶贫济困……的幸福感，却融进了从容不迫的每一个语音语调中。“我在大陆的捐资，自1978年改革开放即开始在大埔县境内广泛展开；1985年扩展至梅州市属各县；1990年延伸至广东省内各市县；1995年扩至广东省外，现已包括港澳台共34个省、市、地区。……”“九龙塘森麻实道近700平方米的独立住宅于2001年卖出，得款5600万元，悉数捐资教育事业。我将住了37年的住家卖出，而租住一间130平方米的公寓，从有产变成无产。这事为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大家同声共赞一位耄耋老人为公益而鞠躬尽瘁，放弃大笔资产，这是甚少人可以做到的。而我当时想，五六千万元的利息每月就达40万元，即每晚等于用去了1.33万元，实在太浪费了。如将得款捐作建校用途，我可以看到一幢幢壮观的教学大楼，听到万千学子琅琅悦耳的读书声，无论经济效益或精神享受都比自住好。……”这就是田家炳先生的风采，这就是田家炳先生的境界，这就是田家炳先生简短讲述施与我的福泽！——人生得闻一次这样的仁爱之声，确乎可以心满意足了。
尊敬的田家炳先生，我已经领受了您的福泽，我将在余生中不遗余力地传承这个福泽。
在我的手边，有一本老先生亲自撰写的《我的幸福人生》，封面上，老先生满头银丝，戴着普普通通的眼镜，左手握着拳头支在右腮下，眼睛眯成了两道缝，正像一个孩子一样笑着。现在老先生走了，我希望他仍然带着孩子一样的笑容告别他热爱的这个世界。田家炳先生的一生，没有遗憾，只有幸福！我想，在这个世界上，老先生从来没有离去，也永远不会离去，因为他是世界的赤子，而我们和后人，会让他的赤子之心永远发光发热。
2018年7月10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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