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青枣树

外婆家的巷口有一棵种了十几年的青枣树，因为树龄的原因，看起来显得魁拔高大的。而这棵青枣树每至深秋季节就会变得枝繁叶茂的，而后在新年期间就会结出一个个壮硕的果实，爬满了树枝，活像一颗颗祖母绿的鸡蛋挂在树上。

外婆家的院子正好坐落在街巷里的中心位置，居民的院子都紧挨在一起的，所以就形成了一条细长的街坊。而巷口正好是一个略微高陡的滑坡，打着水泥地板，旁边正好有深厚的土地闲置着。于是我外婆就买下这块空地，从下面的田间挖来一些黄土堆在上面，种下了这棵青枣树。

那一年新年，父亲和母亲刚结婚，我父亲带着母亲回到娘家。一回到家，外婆就对着小两口唠嗑了，希望自己在有生之年能抱上一个大胖小子。于是乎，相比街坊邻居的长辈一个劲去闹市街上买上几斤青枣送给自己的已经结婚孩子，寓意着小两口能早生贵子。我外婆灵机一动，另辟蹊径买下巷口的这一小块空地种上了枣树，言外之意就是希望我的父母多生几个孩子了。听到这，我母亲都慌乱地低下了头，脸上两个酒窝红扑扑的，眼神迷离的，低着头捂着我父亲的手心不知所措。

一开始，我的外婆总是在巷口那里种不成枣树苗，撒下种子淋过水、施过肥，可还是没过几天就发生了意外，不是蔫了就是倒了。这时候，有些迷信的村民就传出了这里风水不好的说法，而有的村民便建议我外婆直接去花木市场买一棵青枣成树栽上，简单了事。可是我的外婆偏不信这个邪，买的一包共二十来个种子，一包种子全耗光了都还没种成。这还不够，外婆又托人到邻县的另一个花木市场买了一大包青枣树的种子，试了好几次还是没有成功。

有一天，正值农历十五，外婆就趁着天还没亮就从床上爬起来，偷偷溜到附近的庙里给何氏九仙烧了一把香，然后又匆匆忙忙回到家。神乎其神的是，那天烧完香就下起了小雨，外婆再尝试播下青枣树的种子种下去。过了几天，没想到青枣树苗竟然成功发芽了，后来也茁壮成长了。外婆心里高兴得就差没跳起来了，可她对外头的街坊邻居依然保持淡定和谦虚，无形中也狠狠地打了一些迷信的街坊邻居一巴掌。

从此以后，外婆就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着自己栽培的青枣树，村里人都开玩笑地跟我外婆说，“你以前对孩子都没枣树这么亲。”在我外婆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枣树渐渐越长越高。不到半年，长在公路上的枣树苗就跟巷口的滑坡地平起平坐了。平时我的外婆就只有一个人呆在深宅大院里，她有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大舅和二舅，因为贪玩，初中都还没毕业就辍学了。

外婆觉得他们两呆在家里肯定不是长久之计，于是让他们远走他乡打工、拜师学艺。而他们两这一走就是一年，只有新年的那两三天会回家，呆个两三天就又出门了。长此以往，外婆也就习惯了孤身一人的生活。但是巷子里的街坊邻居都知道，我的外婆是刀子嘴豆腐心，当初她的两个儿子跟着别人背井离乡去异地谋生她是最伤心的。在我外婆的儿子离家后的那几天，跟她相邻的两三家村民半夜都能听到她一个人抽泣的声音。巷子里的村民也是听在眼里疼在心里，虽然有怨气但是也没办法替我的外婆去排忧解难。一到白天，我的外婆就又装出很强势的样子，跟街坊邻居有说有笑的，一点都不含糊。

而我的母亲在她十九岁就通过媒婆被介绍到我父亲的家里嫁出去了，那年我父母一起回家过年。在节后我父母离家的新年，都说嫁出去的女儿就像泼出去的水，那时我的外婆更是哭成得像一个泪人。我的父亲则比我的母亲大了两岁，见我的外婆哭成这样，便安慰她老人家，跟我的外婆承诺会经常回家带着母亲回家看望。我的外婆依旧凭着骨子里的坚强，没有服软，只是假装很随意地跟我父亲说道:“你们小两口还是好好工作吧，争取多争点钱。我这个糟老婆子身体还健朗着，你们两口子就不要瞎操心了，对我女儿好点我就很满意了。”说完就慢慢悠悠走回房间独自抹眼泪了。

第二年，我父母带着我回家过年看望我的外婆了。这是我第一次回我外婆家，而我父母也只是第二次回我外婆家。回到家，我父亲抱着我推开门，拉着我母亲的右手，对着正躺在大院藤椅上晒太阳的外婆说道：“妈，我们三回来了。”当时我的外婆正用着帽子盖在脸上睡午觉，我的外婆听到声音，差点就从藤椅滑下来了。猛得一下连蒙在脸上的帽子都掉在了地上，当我的外婆反应过来，看到我父母抱着我站在那里，立马就大声地笑了出来。

我的外婆一看到我就相中了我，把我抱在半空中久久没有放下，而我也挺听话的，挺享受在半空中的过程，不哭不闹的。紧接着，外婆就抱着我走出了深宅大院的大门，一口气就走到了巷口的那棵青枣树苗面前，恰好碰到的邻居还不忘跟他们唠嗑打招呼。那时的青枣树苗也还跟我差不多高，但是它的年龄比我却大了半年多。

往后几年，因为我父母的工作太过忙碌，连春节都在上班，因此我也没办法一个人独自回去见我的外婆。终于，几年后，我父母的时间又相对宽裕了，那年我已经读完幼儿园准备上小学了。于是在那年新年的时候，我的父母又带着我的回到了我外婆的家里。几年不见，我对外婆的形象已经有点模糊了，只是再次见到她，她已经头发花白，皱纹更深了。不过我的外婆依然是很想念我的，即使很久没见过我，她只是说我一下子长这么高了，人也变得又白又俊了。

那一年，外婆没有再把我抱在怀里，可能是觉得我长大了，她只是牵着我的手走着。走在巷子里，昔日的巷子还是依旧如故，只是我的外婆变得跟我小时候见到的嘻嘻哈哈的印象不一样了。她依旧跟着街坊邻里熟悉地打着招呼，而我也见到了这些陌生的面孔，脑子里没有一点印象了。来到巷口，挺拔壮硕的青枣树从公路拔地而起，树顶已经盖过了旁边邻里屋顶的烟囱，枝繁叶茂的，一个个绿色的大青枣挂满了枝头，那高度早已经不是昔日的我可以比拟的。

我的外婆用宠溺的眼神看着我，用她那长满老年斑和粗茧的右手摸着我的脸蛋，慢慢从我脸上滑过，但我的脸好像受到了刮痧似的触感，躲了开来。我的外婆笑了笑，对我说道：“外孙还是跟你的妈妈比较像啊。”接着，我的外婆拉着我的手，摸了摸我的头，把手靠在我的肩上，指着青枣树上一个个硕大的青枣跟我细心地介绍着。

那时的我好奇地问着外婆，“外婆，树上这么大的果实能吃吗？”外婆开心地笑了出来，活脱得比我更像个乐此不彼的小孩子。接着我的外婆顺手就摘下一个长得比较矮的大青枣，把还带着枝叶大青枣的枝叶拧下来，然后放在身前的衣服上擦干净，放到我的嘴里，清凉如冰、香甜如蜜。那时的我觉得这就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水果了，吃完了把含在嘴里的核吐掉。可是那时不懂事的我就跟外婆哭着闹着要更多树上的大青枣，我的外婆也百依百顺地给我摘下树上更多的大青枣，擦干净揣在我的怀里，那时候别提有多甜蜜了。

我的外婆见我对她栽种的大青枣偏爱有加，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年迈的她笑起来没有牙齿，嘴巴周围的皮肤都萎缩了，那时总感觉怪怪的。我父母则在家负责给我们做饭，刚吃完饭，我的奶奶便走去杂物间里拿出一个积尘落灰的长楼梯，看颜色应该是木质的，然后又从厨房的柜子里拿出一个蛇皮袋，走了出来。我的父母问我的外婆，“拿着木梯子和蛇皮袋要去哪里”，我的外婆瞄了我一眼，说：“我的外孙喜欢吃我的大青枣，我去给他多摘点。”那时的我还在对着碗埋头吃着午饭，不知道是心底里还是哪来的声音，让我想跟着外婆一起去摘青枣。于是那时的我就反应过来：“爸爸妈妈，我去跟外婆一起去摘大青枣吧，这样我们俩也相互有个照应。”我的父母满意地看着我懂事的样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同意了，并让我们两注意安全。

虽然外婆的家到巷口只有遥遥几步的距离，但是对于我这个小孩子来说，是有点远的。可是跟拿着木梯的外婆聊起天来，忘乎了所以，感觉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愉快和舒畅。很快地，我们就走到了巷口的青枣树面前，外婆和我很快就行动起来，外婆负责站在木梯子上面摘下树上的大青枣，而我负责在下面扶着木梯子和撑着蛇皮袋，并把外婆从青枣树上摘下来的大青枣装进蛇皮袋里面。

我的外婆小心翼翼地将梯子靠在了青枣树旁边邻居的瓦房上，慢悠悠地爬了上去。我提醒着外婆小心点，木梯子有点高，外婆则开心地跟我说：“我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的青枣树结果了，然后我的外孙也爱吃，你说外婆怎么能不开心呢？我一定给你多摘点。”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青枣树上一个个硕大的大青枣，留下了馋嘴的表情。婆孙两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眼疾手快地，很快就把蛇皮袋给装满了，我看着蛇皮袋满满当当的一片绿色，伸手抓过其中一个啃了起来。

这时，我的外婆便提出要回家去厨房的柜子里再摘一蛇皮袋给我，她已经爬下了木梯子。我便摇摇头吃着大青枣，连说话也变得含糊不清，说道：“哦，外婆，大袋子里已经有这么多了，就不要再摘了。”说完便从蛇皮袋掏出一个很大的青枣，拿在衣袖上擦了一下，塞进我的外婆的嘴里。我的外婆再次笑得乐开了花，说道，“吃完了不够了跟外婆说哈，我叫你爸妈给你捎过去。”我咬着大青枣核上残存的枣肉，撑大了腮帮子向我的外婆点了点头。

意外的是，上了小学之后我的父母又开始因为忙于生计没时间回老家陪外婆过年，我的学业也开始慢慢加重了。久而久之，我也慢慢淡忘了我的外婆，还有外婆家门口那棵青枣树上的大青枣。

直到几年后，有一年的大年初一，白天在外工作的父母突然急匆匆地赶回了家里，脸色很是苍白的。我当时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感觉到事情不妙，就当我想问我的父母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我父母先开口了，“走，儿子，跟我们回老家见你的外婆最后一面。”我对我父母的话语感到有些疑惑，但是又心想着我也很久没有回老家见我的外婆了，于是就上车跟着他们，那时我已经淡忘了我的外婆的容貌还有那青枣树上的大青枣。

回到外婆家后，一切熟悉的轮廓才慢慢从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只见父母一赶到外婆家就直奔她的房间。走进外婆的房间，就看见我的外婆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脸色和嘴唇都是煞白的。我凑了过去，抱着躺在床上的外婆，说道：“外婆，好久不见你了，我好想你了呀。”旁边的父母低着头看着躺在床上的外婆，叹了一口气，摸着我的头，压低着声音说道：“你外婆一直在家里等你。”

床上的外婆看了看抱在她身上的我，安心地闭上了眼睛，眼角还伴随着流向脸颊的眼泪。此时她手上握着的大青枣掉在了地上，油油亮亮的。

大青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