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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故事
在我小学的时候,每年农历二月廿八这天,小镇大街上就摆满了地摊,各种小吃,卖服装的,套模模的,都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再加上那些缺乏消费能力,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热闹的群众,把整条街堵上,仿佛巨大、粘稠的液体,人在其中只能流缓缓移动。
下午放学了,街上人也渐渐稀疏凋零了,像春天枝头的梅花。
我走路回家,那时候,小学生回家都是用脚走的。
路边摆了一个小摊,老板看上去有二十多岁。地上放一个破旧的招牌,“篆刻,立等可取”。
那时我没来由地很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图章,就过去问,刻一个章多少钱。
老板说,五元一个。
我一想不算太贵,那时身上有点零花钱,因为集场父母还多给了一点。。。就刻一个吧,刻我的姓名。
老板让我把名字写在一张小纸条上,看过之后,从包里拿出一个四方的塑料章,左手直接捏住了,右手持刀,就现场开始表演。
真是开眼界了。完全不需要写印稿,也不用先把印面涂黑,这操作太低级,老板是不屑于这么做的。
他直接在印面反刻。字的写法,他已经烂熟于心了。对整体的布局,他也早有预谋。刻制的过程相当写意放松,单刀直入,一气呵成,不带丝毫迟滞的。记得大约只用了两分钟,刻完收工。
吴昌硕有一句诗,“信刀所至意无必,恢恢游刃殊从容”。
老板当得起这样的赞美。
老板把印蘸了红色的印泥,在纸上打出来,给我看。四四方方的印章,刻了4个字,字也是四方的,有两个字我不识,老板说,这是篆书。
我满心欢喜就要付钱。老板说,你给二十块钱吧。我慌了:不是说好五块钱吗?
“是五块钱一个字,你的姓名再加个“印”字,是4个字,所以一共是20块钱。”
老板是很专业的,有言在先,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确实是五元一个,四五二十,老板可没骗人,只能怪我前头没有先问清楚了。
我翻遍口袋,只有十几块,还不够二十,老板也就收下了。看我是小孩,少几块钱也就不计较了。
我回到家,把印章锁进抽屉。我讨厌它,不想拿出来看。
我想,这就是一个骗子。再后来,看到刻章就绕着走了。
可我还是大意了。
过了几个月,还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又是“五元一个,立等可取”——这次换了个老板。可能命里与篆刻有缘,我又去问了。不过这次我留了心,自信可以先问清楚,不至于再次上当。
结果很不幸,我身上仅有的7块钱,又被洗劫一空。
以前村里有个大人,小时候被tuo灰蛇咬,差点死掉。几十年后,他下田干活,再次被咬,又差点死掉。这是命,躲不过的。
我觉得我与这人挺像。
我痛恨这样的篆刻骗子,更多的,是痛恨自己的无能。
不过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释怀了:我看见一个大人也被坑了,不得不掏二十块钱了账。
老板很专业的,他的润格是五元每字,童叟无欺。
第二个故事
暮色昏沉,随军的营房里,一盏灯火幽幽的亮着。
小杨正在灯下擦拭他的凿子,凿子分好几种,各有不同的用处。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在灯火掩映下,凿子发出金属的冷峻而微茫的光。
每天睡觉前,他就会把那一套工具拿出来,擦一擦。这是他从业之后养成的习惯,如果哪天没做就好像一天还没过完似的。。。也是实在没有其他事可做。
小杨是一个职业印工,靠凿印章讨生活。他凿的印,多数是给死人用的。死的人越多,生意越好。这次他随一支军队来到关外,住在后方的营帐里。军队当然需要各种后勤保障,所以便会招募一些匠人同行。
那个时候,军中以印章为凭信,各级将官随身佩带,带上战场,也带入地下。如果没失了,就要重新制作。
后来的人,去古战场凭吊,还经常能捡到一些。军人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尸骨无人收,时间一长就化作了尘埃。只有铜质的印章,可以历经数百年不磨灭。
这些印章,大都是小杨这样的印工凿出来的。
不过小杨却也有自己的烦恼。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是属于那个时代热血青年们的理想。小杨的凿子虽也锐利,却只能去凿那些铁疙瘩。
我为什么做了这一行?难道还要一辈子做下去?
小杨把灯熄了,准备睡觉。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几颗星光,从帐篷的缝隙间漏进来。
外面忽然马蹄声响,一个士兵直冲进来。
“振威将军三个,虎威将军司马五个,鹰扬将军两个,龙骧将军三个,共十三个,要快,十万火急!”
小杨跳了起来,振作精神,今晚上有得忙了,因为他知道,这十三个有名号的将军,都在刚结束的一场战役中阵亡了。——随身的印章当然也淹没在乱军之中了。
他必须即刻把这些名号凿出来。急就章!刻不容缓!
过了今晚,又会有新的一批勇士,佩上印章,开赴战场,去流血。
小杨没有去点灯,黑暗中,他的神情冷峻而坚毅,就像他的凿子一样。他只说了四个字:
“立等可取!”。
急就章,又叫“将军印”,是专属于武将的。由于军事活动频繁,武将调遣大多因军情紧急,必须立即拜封,印章便只能仓促凿成。我成年后自己也篆刻,第一次接触到将军印就觉得亲近,像见了老朋友一样。我喜爱将军印的恣肆,率性,有一种决绝的力量。那深刻的凿痕里面,铿铿然,仿佛有金属碰撞之声。这经常把我的思绪带到遥远的汉晋南北朝,那个金戈铁马,羽檄纷飞的时代。
上面第二个故事当然是虚构的,历史上大概并不曾出现过,尤其是不太可能有十几个将军同时阵亡需要刻章的情形。不过,它却是我翻看将军印印谱时,头脑中浮现的第一个想象。我无意去考证它与事实出入的程度有多大。
我一直疑心路边刻章的老板是古代印工的传人,汉晋以后,大约军人上战场不再佩印章了,他们也就失业了,流落到街头,成了江湖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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