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幸福

如果不是她要跟我提出分手，我是不会放下手中那本厚厚的书，抬起脚，走出我那个出租屋。

如果不是她想在我俩分手的时候，再见我最后一面的话，我是不会来到这个华丽的商场。

在我的出租屋和这个商场之间，连接着一条沥青铺设的大马路，当初，在漆黑油亮的沥青，从一个巨大的机器出口排放在路面上时，我的右手正紧紧地攥着她的左手。当一个沉重的压路机，转动着两个巨大的滚筒，碾压着地上好似在冒油的沥青时，我和她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我们两个人的视线，紧紧地盯着被压平的沥青与地面黏合在一起，我们忘记了沥青刺鼻的怪味钻进我们的鼻孔，我们只是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并且，这种幸福，将永远地黏合在我俩之间。

自从路面上那些沥青被铺设好的那一刻，沥青的平面上就开始了变化，由原来的纯黑，变成了灰黑，再有灰黑，变成了土灰，然后，平面上开始多了许多的污物，机动车泄漏的机油，天空中飞鸟拉的屎，人们吐的痰，路边树上的虫子掉落在地面上被压扁，留下了各种形状的残体印记……还有很多污物，我能够看得见，却无法追溯来由。我只好把它们编成一个个不同的形象符号，挂在我乱糟糟的脑神经末梢上。不知不觉中，这些东西让我厌倦了，疲惫了，麻木了，甚至，让我愣在原地，保持着一种无意识状态。当我冷不丁转身的时候，我发现，身边的她已经不在了，而我的右手，也已经空空了。

站在开往那个华丽商场的公交车上，我故意站在了车头那里，和公交车司机并肩，宽大的挡风玻璃，为我推开了风，巨大的车头，为我撞开了时间，我在过往的时光里，寻找着她与我分手的原因，可是，我却只看到了我和她手牵着手，身体紧紧地偎依在一起，沿着这条大路，有说有笑地往前走，而我们周围的环境，在持续地变化着，春夏秋冬，周而复始，变化的速度越来越快，当时光的速度变成了一片惨白的光亮时，这个单调的时空之中，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身影，我的身体开始缓缓地漂浮，翻转，没有上下左右，也无依无靠。我的身边没有了她，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没有了她，有一点我非常肯定，是她主动离开了我，我的手好似攥得和当初一样紧，其中却没有了当初她的那只手，我开始慌张，开始惧怕，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维持这种状态，至少，此时，我还没有面对后来的那个残酷的现实。

然而，公交车却一刻没有停，好像一个正在奔赴坟地的大棺材，我就是棺材里那个不想死，却死去的人，而对于自己死去的事情，我还一清二楚，却又无可奈何。

“你来啦？”一个熟悉的声音，轻柔，温暖，却好似一把冰冷的大锤，猛地击打在我的额头上，我赶紧抬起头，看到了她。

我们俩就这么站在华丽的商场大厅里，浓重的香水味好像一直在这个华丽的空间里飘荡，从我俩手牵手第一次踏进这个商场大厅时，这香水味就在飘荡，柔柔地飘，跨越时空，一直飘到此时此刻，仿佛当初我俩吞吐的那股香水味，仍然在我俩面前弥漫，恋恋不舍，久久不愿散去。

我下意识地提起右臂，张开右手，掌心向上，准备却接过她的左手，而此时，她的左臂自然下垂，没有一丝一毫摆动的幅度，她的左手心中，攥着一张信纸。

看到这张信纸，我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是这个世界上最薄弱的东西，根本阻止不了任何东西对我的摧残，我右臂里面的气力瞬间被绝望抽离，整支胳膊好似一条烂了根的枯藤，无力地自然下垂。

我知道，这就是她在电话里跟我说的分手信，她还说，这一切太复杂了，她只好把一些复杂的东西，通过她的笔尖流淌出来的墨水，留在这张看上去极为脆弱的纸上。我赶紧把视线从她手中的信纸上挪开，生怕我再多看一眼，就会把这张信纸看碎了，就好似刚刚燃烧过而碳化的纸，在微风中，散成碎片，化成灰末。但是，我又忍不住多看几眼，我感觉能够将我们分离的两个世界暂时拉扯在一起的，也只有这封分手信了。

渐渐地，我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渐渐地，我又感觉到，在我空白的大脑里，浮现出了她的身影，她就坐在我大脑里最明显为的位置上，还是老样子，披肩的长发，苗条的身体，迷人的气质，她两只手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一只手用力地按着一张纸，另一只手捏着半块橡皮檫，开始的时候，她用橡皮轻轻地擦纸，后来，她便使劲地擦纸，当她擦完之后，我发现了，她面前的那张纸，就是我此时此刻空白的大脑，而当她掀起这张纸的时候，下面还有一张纸，而这张纸上，是她空白的大脑。

“救命啊！”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栏杆下边传来。

听到这声喊叫，我从迷迷糊糊之中，突然惊醒过来，寻着声音望了过去。我没有一下子找到那个声音的来处，我却一下子看到她，正在朝着声音来处的方向飞奔而去。在我的记忆之中，这应该是她奔跑速度最快的一次，此时，她身体远离我的速度，就好像她跟我提出分手的速度一样快。

她跑着跑着，突然间停住脚步了，她在停住脚步的同时，整个身体扑向了那个声音发出来的地方，她那个样子，让我想起了飞蛾破火。

我也不由自主地迈开了脚步，我就是想弄明白，那个声音为什么能够让她出现那么疯狂的状态。当我走到近前的时候，眼前的一切，让我愣住了，也让我明白了。

此时，一个男人正悬挂在栏杆的外侧，这是一段破损的栏杆，栏杆旁边还放置着一块牌子，牌子上标注着几个大字：设施破损，注意安全。

显然，这个男人没有注意到牌子上的字，更没有留意这段破损的栏杆，于是，他就失手或者失足，从这里掉了下去。如果他的身体从这里自由落体的话，他会在空中经过两层楼的高度，掉落在铺满了乳白色砖块的地面上。不过，此时，他的双手，正牢牢地扒在栏杆的底座上，而她，早已经伸出了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攥住了这个男人的一支手臂，试图通过她的一己之力，将这个男人拉上来。

然而，她的努力是徒劳的，因为，这个男人的块头太大了，目测身高就有一米八零以上，宽阔的肩膀，挺鼓的胸膛，这样的身形，足以让他的身体可以装下两个她。她应该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令她飞蛾扑火的身体，却让她濒临绝望，而她在最绝望的时候，却抬起了她的头，瞪大两个圆圆的眼珠，死死地盯着我，她眼神中放射出的那种求救的欲望很强烈，甚至，比她身边那个男人的求生欲望还要强烈。

“这个人是谁？”我轻声地问她。

“他是我男朋友！”她却撕心裂肺地告诉我。

看着眼前的一幕，听着她这一声犹如炸雷般的声音，我倒退了一步。这一步，不是因为我的畏缩，不是因为我没有一颗慈悲的心，而是因为，我头脑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之后，出现了一阵莫名其妙地眩晕，然后，我就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平衡，站立不稳。

当我好不容易将自己浑身上下的筋骨，恢复到一定程度的硬度时，当我不停地眨着双眼，刷掉眼角膜上的灰尘，渐渐地看清楚眼前的光，辨认出天花板和地面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双腿在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一步一步往前走，直到她撕心裂肺的喊声再一次响起，好像雷电交加中的暴风雨，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后背。

她的喊声是从她的声带震动中发出来的，我感觉她巨大的嘴巴悬在我的头顶，她嘴巴张得太大了，大到能够一口将我吞下，我这个弱不禁风的身体，站在她那条疯狂搅动的舌头上，看到了她咽喉深处的声带，她的声带已经多处撕裂，还挂着血丝，在强烈的发音震动过程中，血丝在她的口腔里震颤成一片血雾，一阵一阵地血雾扑在我的脸上，在一片血腥的味道重，我听到了她一次一次向我求救的声音。

我是被她叫到这里来和她分手的，不是来救人的，更何况，要救的这个人还是她的男朋友，她爱的男人。她也曾经这样疯狂地爱过我，其实，应该是我们互相这样疯狂地爱过。

而此时，我和她那些疯狂的爱，都已经变成了一堆酸臭的垃圾，不知道被丢弃到哪个时空里的哪个垃圾桶里了。

她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好像我眼前唯一的一盏灯熄灭了，我的周围填满了穷无尽的黑。我怕黑，但是，我更怕的，是她任何一种消失的方式降临在我的头上。

此时，她甚至把她呼喊的力气，都传递到了她的双手上，虽然，在她紧握的手中，男人的手臂还在不停地向下滑动，并且，她单薄的身体还好几次险些被男人拉下去，可是，她好像完全没有顾及自己掉下的危险。

我不在乎那个男人，我却心疼她，我担心她出现什么闪失，即便是他们两个人一起掉下去了，我都不愿看到她为他陪葬。可是，如果我把那个男人救上来，不就助成他们两个人幸福美满的爱情了吗？

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在我内心深处，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可是，在我问自己的过程中，我还是弯下了腰，蹲下了腿，向下伸出了我的手，紧紧地抓住了男人的手臂，整个过程，我满眼都是她，我所抓住的那支手臂，也是她抓着的那一支。

男人的身体不再下降了，随着我提拉的力气增大，男人的身体开始上升了。在升上的过程中，男人开始奋力地挣扎，他那挣扎的姿势好像在爬上一张床，而床上躺着的一个美丽女子，就是她，她在这张床上忸怩着身体，发出了笑声，还调皮地打了两个滚儿。

我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男人刚刚爬上床沿的身体一个趔趄掉了下去，摔在了床边的地板上，她赶紧将身体滚到了床边，探出头，她乌黑的长发披散地垂下，发梢耷拉在男人脸上，男人赶紧用嘴角抿住她的一缕发丝，她又发出笑声，并把手臂向下伸出，用她纤细的食指在男人布满胡子茬的下巴上勾了一下，男人仿佛受到了触电般的刺激，又开始挣扎了，他挣扎着宽衣解带，他挣扎着爬上床沿，就在他的光身子快要翻上床沿的时候，就在他的一只大手已经触摸到她身体的时候，他又一次从床沿滑落下去，重重地掉在床边的地板上。这一摔，使他爆发出了雄性那种猛烈的冲动，这次，他很轻松地爬上了床沿，但是，他和她根本就没有留意，在床沿的下面，有一个我正双膝跪倒在地板上，用我的肩膀，顶着他的光*屁*股，把他扛上去的。

我的手没有再颤抖，因为，刚刚颤抖的那一下，她的尖叫声刺破了我的耳膜，刺破了我的心脏，也好似刺伤了我心中的那个原来的她。

那个男人被我拉上来了，在男人被拉上来的一瞬间，她猛地扑了上去，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男人，而男人也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

他们俩谁都没有注意到，在那个男人被我拉上来的一刹那，我的脚下一滑，身子一歪，整个人从破损的栏杆处掉了下去，我连悬挂在栏杆边上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自由落体，摔在了坚硬的地面上，与地面接触到的那一刻，我看到我的血竟然这么快地流淌出来，并盖住了地面上一整块光滑的地砖，血液的表面上映衬出了她和他依然拥抱在一起的身影，我奋力地抬起头，看到她和他不但相拥，还在热吻。

傍晚的海边，疲惫的海浪依然在不知疲倦地冲刷着早已经困倦的沙滩，她和他带着他们的儿子和女儿，在堤岸上高兴地挥舞着双手，送走远方海天之间那最后一抹夕阳的霞光。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他们手牵着手，迈着欢快的步子，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空旷而寂落的沙滩上，一个轮椅的两个轮子，在沙滩上留下了两条平行而永不相交的印记。我孤身一人坐在轮椅上，两条空空的裤管向下耷拉着，随着凉凉的海风，凌乱地飘荡。

天色越来越黑了，我突然想起了我在某一个朦胧之中的时刻，她塞到我手中的那封分手信，借着天空将要褪去的最后一缕光亮，我将手中的信纸慢慢地展开，看到了她在上面留下的四个字：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