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长长日子里，凯阳是用一篇篇的日记想念小美的。
把小美名字的笔划拆开，像天书一样，画到那篇日记的周围。
只要画着，就证明这天他是想过小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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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小美和凯阳也算是亲戚，八竿子勉强可以打得到的那种——小美管凯阳的三姨夫叫舅舅。
要不是那年夏天，凯阳的父母都工作太忙，把他打发到葫芦岛的三姨家，他可能这辈子不一定会认识小美的。
三姨家是开轮胎修理铺的。三姨夫爱喝口酒，凯阳到的那天中午，三姨夫借着这个由头，喝多了。凯阳是和三姨把三姨夫搬到床上后，听到敲门声的。三姨忙着摆弄三姨夫，让凯阳去开门。凯阳走过去，隔着纱窗门，看见了一个白皙清秀的女孩。纱窗门和厨房的窗子沟通出一道对流风，女孩鬓角的发丝被吹得微微颤动着。 窗口淌进来的光，斜落在她的脸颊，轮廓分明，熠熠生辉。
凯阳心底一喜，因为——
他知道，她叫小美。
1
那天上午，凯阳刚好在无聊中翻了翻三姨家的相册。实际上，花花绿绿的照片乏善可陈。但是，凯阳在看到最后两页时，忽然感觉前面有过什么，被他忽略了。他又重新仔细地看了一遍。
这时，他就注意到了那张三姨夫父母家的全家福。大概，拍照的时候是黄昏吧，每个人的面孔看起来都不太明朗。而小美就在照片左下方的角落，瘦瘦小小的半身，梳着马尾辫，淡淡地看着镜头。那个眼神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倔强。凯阳就向三姨打听了她的名字。
小美是来舅舅家送东西的。三姨给凯阳和小美介绍了一下，就到冰箱里给小美拿“格瓦斯”了。凯阳看着小美安安静静的样子，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的。 小美问凯阳，会待多久。 凯阳说，开学之前吧。小美说，那可不错，回去看书，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来问问哥哥了。小美比凯阳小两年，开学要读初三了。凯阳想谦虚两句，可嘴里却说出了个“没问题”。
2
小美走了以后，凯阳有点后悔—— 自己学习也就那么回事，到时被问倒，可寒碜了。可是，从那之后，好长时间，小美没再来过。后来，凯阳才知道，小美的学校只给要上初三的学生放了一周的假，早早的就开学了。凯阳倒是在那些日子把初中课程复习得挺棒的，他都想重读了。 凯阳在看书的间隙，不自觉地，会又找到那本相册，翻到三姨夫家的合影。小美在照片中没有现实里白净，但鼻子是和现实里一样的小巧挺直，眉眼是和现实里一样的直接笃定。
凯阳几乎爱不释手。有个午后，他还抱着相册睡着了。 在梦里，他依然还在看着那张照片。只是，上面的其他人更加模糊了，只有小美，越发清晰，栩栩如生，而且还似有若无地笑着。
回沈阳的前一天上午。凯阳根据假装无意只言片语打听到的小美的学校位置，找了过去。学校叫七中，在当地人称之为大电影院的对面，百货大楼的后身不远处。凯阳站在大门一侧，向里观望—— 校园里安静极了。 应该是还未正式开学的缘故，学生停车棚里的自行车稀稀落落的。教学楼三楼紧挨着的几间教室开着窗子，白色的窗帘时而飘出，荡来荡去。凯阳坐到马路旁的栏杆上，喝着汽水。
他想象小美上课的样子，不觉间，兀自痴痴地笑了。
3
到了中午放学时间，大门打开了。凯阳躲到了一个修车摊的后面，不眨眼地看着学生们鱼贯而出。凯阳右手的拇指一直揉搓着食指的关节，整个手掌心都湿漉漉的。 小美和一个女同学说着什么，走了出来。 小美还迎着阳光，要打一个喷嚏，没打出来，憋得直皱鼻子，一旁的女同学乐得嘴巴老大。 她们对不远处的凯阳毫无察觉。凯阳看着她们准备穿过马路。凯阳想了想，跟了过去。
小美穿着浅绿色的T恤和一条卡其色的七分裤，清清爽爽的。 小美的马尾辫在身后一甩一甩，左右摇晃。小美身边的女生挽着她的胳膊，与她一同过了马路后，在电影院门前的人行道和她分开了。小美一个人走进了电影院旁边的一条辅路。凯阳就那样默默地跟随着。
他暂时打消了过去说个话的念头，觉得能这样远远地看见她的背影，也挺好的。小美拐进一条小路了。 凯阳急忙跑过去，向小路里探望——小美的身影走进了一个楼门。凯阳停住脚步，想，也许这里就是小美的家吧？
可他也不清楚，知道这个有什么意义。
4
凯阳买了几个包子，坐在马路牙子上吃掉了。然后，又站到了那条小路的对过，等待小美再次出现。中午的太阳大大的，凯阳出了很多的汗，想再去买瓶汽水，可发现身上的钱不够了，只好买了支最便宜的冰棍。这种冰棍估计是兑了糖精的，越吃越渴。凯阳舔着很快就变得干巴巴的嘴唇，继续观望着。
足足过了一个多小时以后，凯阳感觉自己都有些中暑了，小美终于出来了。凯阳小跑到前面一点的位置，然后往回走，冲着小美招手。小美站了下来，一时有些迷惑，辨认了一番，才恍然露出微笑。凯阳走到她的面前，说，我是来找你的。凯阳说，明天我就回沈阳了。凯阳说，我们留个地址吧，以后可以写信。
凯阳说，那个……有什么不会的问题，你可以写信给我。小美用那种淡淡的眼神看了凯阳一会，笑了，说，你好像喜欢上我了。凯阳的脸一下就红了。小美说，别写信了，你以后来这里，再找我吧，放心，我不会给舅妈他们说的，你要不忙，就把我送到校门前吧。
凯阳被小美的直率彻底击败了，乖乖地把她送到了地方。 这一段很短的路，凯阳走得累极了。 他一路上眼睛始终都不知道该看向哪里。 凯阳想，我之前想了那么多，怎么就没想到她会这样呢？
小美却是很平常的样子，马尾辫依然一甩一甩的。
5
其实，小美心里也有些兵荒马乱的，只不过，她被凯阳无措的样子搞得反而镇定了。 分开的时候，小美很亲切地笑着，目送凯阳。凯阳尴尬得头也没敢回，心里想，我还比人家大两岁呢，特么的，白活了。实际上，小美那天是经过很大的努力，才听好下午的课程的。之前，同学里有人给她写过纸条，也有在放学后拦着她说话的。
对这种事情，小美已经不陌生了。可当凯阳出现以后，小美似乎也不大好平静了。 小美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回到沈阳以后，凯阳成天憧憬着能再去葫芦岛。但毕竟是个高中生了，课业也不是可以随便耽搁的。
到了寒假，父母发现他成绩出了问题，花大价钱，找了个一对一的家教，辅导他。 别说去葫芦岛，连出门都费劲了。高一结束后的暑假，虽然他学习开始稳定，但父母希望他继续巩固，又把他扣下了。
6
在这长长日子里，凯阳是用一篇篇的日记想念小美的。为了防备侦查员一样的爸爸，他的日记是用字母写的——每个字就是一个单词，但都是用格尺挡着，延一条斜线写下来的，横着看，也是一趟趟的字母，但连贯起来，不明所以，像一排排的乱码。
但，这样的把戏，很快就被家里人识破了一半。他们觉得，这个混乱书写着拼音字母的日记本一定是有问题的，虽然看不出问题的结果，但他们要求凯阳，务必、马上、从即日起，好好的用中国字写东西。无奈之中，他又发明了一种写法，每篇日记是中规中矩的学习生活记录，然后，把小美名字的笔划拆开，像天书一样，画到那篇日记的周围。
只要画着，就证明这天他是想过小美的。
实际上，每天他都画过了。
7
高三的寒假，一个机会终于到来了—— 三姨在威海打工的女儿回葫芦岛办婚礼。 时间定在年前。 按凯阳父母的意思，是要赶在婚礼的前一天才去。但凯阳不干了，死活要提前一周多就去，他义正言辞地声称，太想三姨了。父母看他那样坚决，也知道他报考的艺术类院校十拿九稳了，就没有太过阻拦。他几乎一蹦三尺高的，就跑去车站了。 在沈阳开往葫芦岛的列车上，凯阳一直感觉自己是心跳加速的。他满面通红，几乎沸腾了。
三个小时左右的车程，他觉得就像开了三十年一样的。三姨家没什么变化，因为表姐和表姐夫回来了，他只能睡到客厅沙发上。 那他也是心满意足的。他虽然没能及时见到小美，可总是认为她就在身边了。
三姨发现凯阳的饭量小了，一再给他夹菜，劝他多吃。可凯阳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他没看到小美怎么可能吃得下呢？ 凯阳又翻了那本相册，还是老样子的，照片还在，小美依然安安静静，淡淡地看着他。那天晚上，他毫不意外地失眠了。
8
天还黑着，他就起身了，说是要去跑步，却迎着坚硬的西北风，跑到小美家的楼下了。清洁工人看着不停眺望着小美家楼体瑟瑟发抖的凯阳，显然是有些怀疑的。那段马路，都比平时打扫得干净多了。凯阳有过经验，是备足了粮草的——早上在街边的早点摊，他买了两根油条，还喝了碗热豆浆。中午，又在一年半以前的那家包子铺买了五个包子，吃掉了。
天寒地冻，凯阳大多时间都是在原地小跑、踮脚的。可惜，直到暮色降临，他也没有看到小美。 凯阳沮丧到了极点。回去的路，像是趟着走的，每一步都沉沉的。三姨一家人都急得开锅了。晚饭时间，他才回到三姨家——说是去海边，然后迷路了。三姨心疼得不行不行的。三姨夫想给他喝口酒，让他暖暖，被三姨骂了。
那天晚上，凯阳发了高烧。恍恍惚惚中，他好像看见小美来了，摸他的额头，握他发烫的手。小美穿着前年夏天的浅绿色T恤，目光焦虑，很心疼的样子。凯阳想和她说些什么，可嗓子发不出声音。
当然，这都是幻觉了。实际情况是，凯阳被三姨夫送到医院打了三天的吊瓶。接下的两天，凯阳觉着身子清爽一些了，虽然嘴巴嚼什么还是微微有些苦的，但他突然看见小美了。
9
小美前些天去锦州看望奶奶了，才回来。就这样，她又和凯阳相遇了。小美说，你比前年瘦了好多呢？我以为你前一个寒假会来，之后的暑假也会来呢。我都快把你忘了，你居然来了。
小美和凯阳就都笑了，笑得灿烂极了。他们说了好多话，他们都说了什么也没那么重要了。关键是，他们显然都是很开心的。
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凯阳忽然间食量大增吓到了三姨全家。其实，凯阳心里美着呢。小美席间话不多，但一直是微笑着的。表姐似乎看出了什么，饭后，时不时地来回看着凯阳和小美。凯阳就有些紧张了，甚至遮遮掩掩的，手脚慌乱。小美却是一切如常，自然而然的。
10
连凯阳都没想到，小美次日又来了。小美拿着厚厚的一摞习题集，把不明白的问题，都标出来了。小美说，终于有机会可以当面请教了。凯阳顿时就蒙圈了。凯阳之所以在高二下学期决定学习表演，其实就是知道自己文化课再怎么补都失灵了。小美不明白的问题，凯阳也都是糊涂的。小美似乎有一点点失望，但也就是一闪而过的。
凯阳难堪极了。小美看了出来，她说，凯阳哥，其实也无所谓的，我也知道，这些东西，除了考试，恐怕将来一辈子也用不上，你选择抛弃他们，我还挺佩服你呢。 凯阳也想不清她是真这样认为的，还是安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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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阳正判断着，三姨夫就出现了。三姨夫问凯阳，能不能趁天黑的时候帮他一个忙。 三姨夫笑眯眯地说，不是太难的事。凯阳和小美都很好奇地听着。
三姨夫说，最近轮胎修理铺的生意不大好，我想了个办法，你们知道铁蒺藜吗？小美当然是很懵懂的。但凯阳这下可明白了，铁蒺藜，不是古代打仗撒在路上阻碍敌军前进的嘛？
三姨夫说，是呀，现在也可以的，撒在路上，车压过去，就可以爆胎了。我做了一些，想试试，别撒太近，该知道是咱家的了，也别撒太远，该成全同行了。
凯阳和小美就都僵住了。三姨夫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铁蒺藜，递给凯阳，说，别怕，挺好玩的。凯阳把铁蒺藜试着扔了扔——无论怎么丢，都有一个尖是朝上的。小美说，舅舅，这样做不大好吧？
凯阳想，要不然，我先把事情应下来，回头，找个空把铁蒺藜都扔了？犹豫间，他注意到，小美淡淡的眼神里有种不屑和气愤的东西都打给了她舅舅。
凯阳心里一横——
总不能让小美觉得自己是个没有棱角的懦夫吧？凯阳就把面容搞得尽量轻松起来，问三姨夫，你怎么不自己丢呀？三姨夫笑得挺假的，说，我是成年人呀，你是外地的，参加完婚礼就走了，找不到你的。
凯阳说，你还能记得表姐要结婚？三姨夫说，怎么了？凯阳说，做这样的事情多危险呀？三姨夫说，这有什么危险的？这和她结不结婚的有什么关系呀？凯阳说，这种事情做了，生孩子会没屁眼的。
三姨夫顿时就生气了，夺下凯阳手里的铁蒺藜，转身就出去了。 凯阳看着小美，小美笑了。凯阳忽然觉得自己老高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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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吃得有些不尴不尬的。三姨夫喝着酒，始终没什么好气。凯阳和小美交换了眼色，对付了几口，就到外面了。
凯阳说，我可能得罪三姨夫了，后天表姐就结婚，以后大概就不好来了。 小美说，你来是冲我舅妈的，又不是冲他，别搭理他。 凯阳说，我过去挺喜欢三姨夫的，他怎么这样呀？小美说，他就是想多赚几个钱吧。 凯阳说，我不去，他还会找谁呢？ 小美说，他自己会去吧？
他们在路灯下各自想着心事，走得犹犹豫豫的。
13
那天，走了没多远，小美就说要自己回家了。凯阳心里有些乱，没多想，也没送。回到三姨家里，凯阳还是闷闷不乐的，从背包里掏出本小说，看上了。可是，他总有些失神——刚才光顾胡思乱想，却没能和小美一起再走走，怪遗憾的。三姨夫经过客厅，又到厨房，咕咕叨叨一阵，没再进来。凯阳心神不宁的，似乎听见外面开门关门的声音，没大在意。
小美其实并没走，而是留在了舅舅家附近。快九点的时候，小美的舅舅，也就是凯阳的三姨夫推着自行车，后边挂这个大袋子就出来了。他的车明显有些重，推起来挺吃力的。小美跟在后面，观瞧着。
走出大概三里路，他像是无意地，开始往马路上丢东西了。一路就那么貌似轻松地丢着。但他不知道，小美是在后面捡呢。他丢下的铁蒺藜，都被小美捡起来，扔到近旁的垃圾箱了。
14
他听到急刹车的声音，觉得终于做成了一桩，急忙推车快跑回去。可是，跑到近前，他傻了——在明晃晃的大灯光晕中，小美斜斜地躺在了路中央，一只脚的鞋子已经不见了。汽车司机惶恐地站在车门边，自顾解释着——我开的好好的……她就蹿出来了……我都变光晃她了，她还捡东西……
表姐的婚礼没有如期举行。三姨夫一夜之间就老了。两年之后的一天，在沈阳，青年公园的湖边。凯阳和一个好朋友说起过小美。
他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湖水被大鹅模样的脚踏船荡出波澜。凯阳说，我真的很爱她的。那天，阳光很充分，公园外的车流声若隐若现地传过来。
凯阳忽然间就哭了……
本故事摘录自《这个结局，我可没想到》，原标题《乱码日记》，作者徐正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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