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

作者: 给我一份厨师沙拉 | 来源:发表于2017-10-13 00:17 被阅读0次
    我突然想吃一口苹果了
          在路的尽头,我又看见了他。两担苹果,一顶灰蒙蒙的草帽耷拉在右肩上。凌人的骄阳下,飘洒的粉尘里有股酸臭味,豆大的汗水在他的额头上肆意驻脚,又很快蒸发。

          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从他身边走过,他抬起头来。我一转身,便拐进了巷口。不远处有个水井,我一个箭步向前,利落地打上一桶水,洗了把脸。走到家门口,闻到一股香甜气味。我紧缩着眉头,绕到篱笆后的果园,淬了两口唾沫星子,用袖口狠狠地揩了揩嘴角,抱着干柴进了屋。过了一会,锅炉就热乎了,放了把玉米面,我转身拿锅铲时,那顶灰蒙蒙的草帽正搭在壁炉上。伴随着渐进的脚步声,他那沙哑得如同磨盘碾压黄豆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吃个苹果吧,今年新熟的个把个甜”。看着他手中的苹果我一阵恍惚,:“我要我娘。”几个字从口中绝望地流出,在他暗淡的目光里,我咬紧了牙。

        记忆里母亲爱吃苹果,于是外祖父将她嫁给了祖辈都是果农的父亲。“番儿,番儿。”母亲总是这样叫着我的的乳名,父亲依旧每天担着沉甸甸的苹果出门,回来时总带来两把青菜或几袋青豆。母亲烧开了锅炉里的热水,抓起青豆往里一洒。一杯茶的功夫,再次扑面而来的香气在鼻尖游走,环绕指心。父亲喝了两口酒,甘醇的酒香里父亲动了动喉结,目光扫过一棵棵果树。

    时间拨回到那年冬天,窗外的积雪蔓延到了脚踝,爆竹声在耳边此起彼伏。母亲的手在灶前忙活着,又时不时地抬头望着窗外:“还不回来……”声音小得仿佛自己才得见。一阵敲门声传来,母亲放下锅铲。起身开门,一阵沉默后,传来母亲平淡而又结巴的回应:“怎么…是你?启…平?”

          “我听你爹说你嫁给了常力,就…过来看看你…”男人的声音仿佛不是从嘴里发出,而是从鼻腔里硬挤出似的。母亲还没来得急回答,手上便多了一个布袋:“过年嘛…也没啥礼物,就带几个桃…”说完便转身要走,母亲望着窗外,看见木窗上的雪渐渐消融开来…男人的背影慢慢模糊了。

    不知何时,父亲回来了。他摘下棉帽,抖落下上面的雪花,落在身上的雪却早已经融化了,打湿了两侧的衣襟。

          父亲从木筐里拿出两个苹果,又拿出一袋牛皮纸样的包裹,“怎么这样晚?”母亲一边解下围裙。“走了三里路去镇上,这不卖得只剩俩了”。母亲看着桌上两个上了蜡般剔透的苹果,目光扫过父亲的左脚。“把鞋脱了,我补补。”父亲露出的左脚大拇指冻得发紫,把鞋递给母亲后,父亲小心翼翼地打开牛皮纸。一小块一小块的花生糖相互交叠着,我高兴地说不出话,拿起一块便塞进嘴里。父亲拿起桌上的苹果,用力地在衣角擦了擦递给了母亲。伴随着嘴角清脆的迸裂声,月光顺着木窗打在母亲的发梢上……

          往后我总能在家门口看见绿得出油的青菜,白得剔透的萝卜,或是刚摘下的番茄。我问母亲这是哪来的,母亲只是点点头,又抬起头来,凝视着窗外。窗外的槐树迎风飞舞着,一片落叶惊扰了匍匐的卧蝉。

          “啪!”刚走到家门口,我便听见了耳光声,我看见母亲的左脸晕开一片红色,二叔的脸也是一片红色。青筋从太阳穴一直爬上了发际线,父亲在桌子一旁,沉默着,抽起旱烟。“常力啊!你说这叫怎么一回事?你媳妇和赵启平这点破事,怕早就在村传开了,就你!蒙在鼓里!”二叔摔门而出,只留下我和父亲,母亲,屋子里沉默得窒息。终于有一天我听见了母亲的丑闻,母亲和这个叫赵启平的男人,从前便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后来赵启平上了战场,当了逃兵,被打断了左腿,落下残疾。父亲经常不在家,出门卖果子。大伙都说母亲便给他做了姘头,不然怎么舍得天天送这些粮食给她,我只觉得脑袋一股股热气往天灵盖跑。我抬起头来,天空还是一白如洗,只是多了几片浮云。一路上我都踩着石子,打开那扇木门,是父亲的旱烟缭绕?还是母亲的沉默无言?在我的头脑里,有的只是那个未消散的巴掌印。

            第二天早晨,她给我做了过年都吃不上的糖醋排骨。从那个早晨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糖醋排骨成了我记忆里永远的酸。在见到母亲时,她躺在板车上,瘦削的身体像纸片一样,紧紧贴着身上的白布。旁边那具僵硬的尸体,露出一只左脚,扭曲着可以看见凸起的小骨。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哭声,眼泪像鼓点一样,一滴一滴覆盖在我的脸上,凌乱痉挛。我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和赵启平会在桥洞,也不知道桥洞为什么会忽然涨水。而同在桥洞的父亲却没有伸手救母亲上岸,我只觉得眼前这个被我叫做父亲的人,这个叫常力的男人,他松手的也是我的生命。它和母亲一样,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变成了绝望………

          男人沉闷地咳了一声,手上的苹果微微抖动了几下。顺着木窗透静的一点亮光,我看见他右手的无名指空荡荡的。我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他的手,粗糙的皮肤像是掉了几层的槐树皮,那些老茧如同海岩上的牡蛎一样,镶嵌在这双手上。父亲开口说:“当时水突然涨了起来,我伸出右手,牢牢地抓住她的手,时间过了很久也没能拉上来。手指过度充血也就残废了…”父亲的目光落在了窗外,一树的蝉鸣突然停止了。他慢慢地掏出旱烟,缠绕的烟雾里,他的声音碾压着烟味,“其实你应该叫赵番。”突然我的脑袋里像打了闷雷一样,云雨齐聚。“那天在桥洞,这是她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父亲依旧很平静,平静地溢出水来,把我的呼吸一点点溶解了。忽然我的手被一团温暖的气息包围着,我知道那是父亲的手。

        转过身,我突然想吃一口苹果了,拿起父亲手中的苹果,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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